“能行吗?”秦学长研判片刻,“寓意是好,可你我通读圣贤,自是知晓人心不古,人人有花令,岂不是相当于人人都无花令……”
话外之意,已不必言明。
这个法子只对血热之人有用,对冷情之人而言,不过是于杀道外,多了一条微末之途。
沈期望向那轮明月,叹息般说道:“于她而言,这又何尝不是一条微末之途?纵然拥有擎天巨力,但面对上寒毒的人心,仍不免要一退再退。初初见她,我便知晓会有这遭,如今,她不过是退无可退罢了。”
不经一番寒彻骨,哪得梅花扑鼻香。
但为何其余锦绣不需冰雪磨砺,便可自展芳华,这是否是一种不公?寒梅又可曾于无声中呐喊?
可悲可叹。
这处春城,不异于一方小世界,人心乍现,乱世将出,于是良善不容于世,开始挣扎。
林斐然心间的迷惘与犹疑,他都一眼看尽,遥想当年,他也是这般不愿相信,不愿打破,因为要被打碎的,是一直坚信呵护的“幼小自己”。
“走罢,学长。”
……
尚无人至的春城北部,一道亮光划过,暑荷莲影散去,两人身影现出。
甫一落地,林斐然放开手,如霰便立即转眼看她:“我即便是妖族,也有两只耳朵。”
林斐然撞钟的举动突然,虽提前为他掩住其中一只,但不意味着他便可“充耳不闻”,另一只耳朵仍被那浑厚的钟音震得发麻。
听他这般开口,林斐然心中的沉郁不免散了几分,她略有歉意道:“下次我一定两只都捂住。”
如霰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喉口,他眉梢微挑,意味深长道:“就这么想对我动手?”
林斐然这才发现话有歧义,忙道:“不是不是,方才有些晃神,一时口误,我是说,下次若再有此种情形,一定提前告知。”
如霰也不追究,他自然看得出林斐然此时心神不稳,笑过一声后,将手中花束递出,眼神微动,示意她接下。
他没有群芳谱,虽然可以取花,却无法收纳,故而只能握在手中。
林斐然低头看去,春杏、金银台、暑荷、剑兰、芙蓉、月桂……花类极多,颜色由浓至淡排布,又以一条珠链将花下青嫩的茎秆缠绕在一处,近乎是一大捧,就这么被送到眼前。
如霰天生好美,凡是在他身侧的东西,无不漂亮妍丽,即便是这无法收纳,花型各异的花束,仍旧被他如此装饰起来,其实并未费心,只是随手而为,却也足够养眼。
“如何?”他扬眉问道。
林斐然:“……很好看。”
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收花,一时有些拘束无措,抬起的手十分僵硬地换了几个姿势,也不知如何得体接过。
毕竟在她的认知中,送花难免有些特别的寓意,但如霰只是为了帮她,并无他意,故而她想以一个更为尊重的姿态接下。
如霰见状觉得好笑,扬眉道:“怎么,觉得我的花烫手?方才挟住那只纸蝶时,怎么不见你犹豫不决?”
林斐然不知怎么突然牵扯到纸蝶上,她道:“草草接下,未免不够重视这份襄助之意。”
这般回答实在不出所料,但如霰还是弯了唇角:“只是几枝花而已。”
林斐然终于将花平举接过,认真行了一个道礼:“不论是花是草,不论为谁,尊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,这份心意都该感谢。”
如霰容色微动,眉目间的笑意敛下,换成一抹专注,他抬手过去,在即将触及林斐然时忽而下转,落到柔嫩的花束上,凉声道:“取花虽然不算难事,却也并不简单,我不常帮人。”
林斐然点头:“我不会忘,入朝圣谷后,我定会悉心襄助。”
如霰停顿片刻,却又微微叹息,只道:“放入你的群芳谱罢,看看能登上几位。”
林斐然又细细看过怀中捧花几眼,这才展开谱图,将花尽数归位,墨笔勾绘的谱图忽然变得鲜妍起来。
二人一同向上看去,名榜上一直未有变动的前十位中,位列第十的“文然”动了起来,并非后退,而是前移。
第九、第八、第七……第二,直至此时,她的名姓才缓缓停下。
不止是他们,春城中许多人都望向天幕,不免发出几声惊讶的呼声,坐鸾驾也没有这般快!
林斐然并未听到众人的惊呼,她与如霰的神色都很平静,这般结果正是意料之中。
先前于春城内破关时,林斐然便取得不少花令,甚至已集齐十种,谱图中只差金银台与梅枝,后来遇上慕容秋荻一事,寻花之事便暂时搁浅,这才因种属不足,只居于十位,如今如霰取得一枝金银台,十二花令取得十一,位次自不会低。
看过名榜,林斐然回身走到木栏前,取出墨笔,一字一句将破关之法写下。
写至中途,她方才因为赠花而扬起的眉渐渐落下,容色再度化归平静,略无喜意。
如霰侧目看她,默然片刻后开口:“为何会突然敲钟?你想做什么?”
林斐然笔势微顿,如霰这般聪敏的人,不会看不出她心间存有的困顿与不解,故而只停了片刻,她便继续动笔。
“我先前在寻你的途中,遇上了橙花与齐晨,那时我才知晓,花农并非无知无觉,只是面上不显,其实心下十分清醒。
他们一日要历经三次死亡,眼睁睁见到自己肠肚被剖,又以血肉供养出一株无根之花,叫人轻易取走……众人说得无谓,但他们大概都忘了,这些花农,全是当初入城寻求‘仙长’帮助的黎民百姓所化。”
修士平日里斩杀妖兽,斗法比拼时,难免在生死边缘徘徊,但凡人不同,他们没有灵脉灵骨襄助,所受的最大磨难便是死亡与病痛。
但如今,这样大的磨难,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方小小的春城内,一次次经历,又一次次重来,何其残忍。
本以为入春城,见圣人,是新生的开始,分明满怀希冀而来,却一脚踏入绝望困地,满身呐喊无处诉诸,如此身心遭遇,又是何等折磨。
“但我什么也做不到。”林斐然的笔渐渐缓了下来。
“城内禁止杀害,却不是为了花农,而是为了修士,故而祀官无法处置,花农心下悲绝,却无处可说,无法可说,只能任人斩杀,修士分明知晓他们的身份,却为了花令,强言他们只是偶人,并无痛觉。”
“……我很愤怒。”她转头看向如霰,一双清目中隐隐有光,“但我什么也做不了,刀在他们手上。”
“刚开始,我以为只要我认真破关,便会有人意识到斩杀一事不可行,虽然天真,但那是我出于本心选出的一条路。你看到了,行不通。
我一直觉得,杀不是度,度人之路,绝不该以尸首铺就,否则,我就是在以一人之死,换一人之生,生死岂非有异?
但就在方才,见到你之前,又有一番屠杀,那时我竟生了杀心,甚至在我反应过来前,手中剑已出鞘——
如霰,我心中生了歧路。”
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却是在这般情形,如霰心下竟也百味杂陈。
沉默片刻后,他摩挲着指尖,未有动作,只道:“所以,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另一条路?”
林斐然看着满面的墨字,摇头:“这是最后的路,此路不通,我心必动……或许,杀与度,本就一体。”
迷惘又脆弱,多可怜的人族。
如霰看着她,心下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诡异的想法,下一刻,他的手仿佛不受控一般,竟抚上她的后颈,缓缓摩挲,渐渐靠近,喉间逸出一声略微沙哑,又似餍足般的叹息。
他唇瓣翕合,低语喊道:“——”
林斐然听不懂,回头看去时,却见他静静看着自己,开口道:“不论哪条路,我都会为你留下一线,尽情地走。”
第83章
夜风忽而拂过。
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两指的距离, 这个动作甚至算不上相拥,虽然靠近,但并不亲昵, 掌心在后划过,却无端给林斐然一种被人含着后颈舔毛安抚之感, 却又好似下一刻便会成为盘中餐。
一时间,莫名有些悚然划过,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宽怀。
这般的安抚之意, 很像幼年时她摔破膝盖,被父亲抱起,母亲轻抚上药时的疼爱, 却又不止于此, 他掌下多了些侵占与破坏之意……
林斐然并不知晓,有的人在见到太过可怜可爱之物时, 心下欢喜,却又无处抒发之时, 便会忍不住将这样起伏的心绪泄出, 恰似某种攻击之欲。
她虽不明白, 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,他的指尖越来越凉,呼吸也逐渐放缓。
林斐然这样的人,对如此掠夺的战意极其敏感,几乎是芒刺在背的瞬间,她眼中那点迷惘便立即退却,换上惊觉,于是她脊背下意识绷紧,仰头看去。
其实这样没来由的紧迫之感有过很多次。
大宴上, 结契时,衣柜中,同他单独相处之时,便会有这样的反应。不过之前都是一瞬而过,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贴近与真实。
但与此同时,他又说出为她留下一线的话语,他不会随口承诺,若非将她视作亲近之人,又岂会说出这样的话?
如霰的目光仍旧那样安静,却不大像平时的他,见她看来,他双唇轻启:“作为修士,心生歧路实在正常,既然你已经给自己铺出前路,那么不论最后选择哪一条,其实都是本心。
至少于我而言,是杀是度,并无差别,但你与我不同,与其他人也不同,你有自己的执着,结果如何,过不久便可知晓。”
林斐然不大理解他的想法,但还是深吸口气道:“多谢尊主宽怀。”
不得不说,如霰实在很会转移矛盾,就比如现在,她已经顾不上歧路一事,心中只有渐渐生起的对抗之意。
他分明知晓自己为何直起脊背,落到后颈的手却非要向下,触及她微微紧绷的脊背,然后落下掌心:“这样紧张,难道是要拔剑?”
他果然是故意的。
林斐然几乎在心中确信,她微微叹气,强迫自己缓了那点战意,绷紧的弦骤然松弛,心绪竟然舒适许多,方才笼罩的迷惘与自苦再难聚起。
如霰说的没错,即便眼前的路只有两条,但这两条路却都是她所想,不论最后走上何处,其实都是她的选择,选出了,便不必后悔,纵然不对,难道就不能改过么?
不必后悔,但更不必惧怕重头再来。
如此想过,神台忽而一片清明,望向如霰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:“只是方才气氛奇怪,一时忍不住罢了,我没有向尊主拔剑的理由。”
“——”如霰又用方才听到的话叫她,低声道,“如果你想,回妖都之后,我可以陪你打一场,算是春城一役的奖励。”
他没有解释为何气氛古怪,只是手又落到她的后颈,并不温热,即便这样触碰许久,也只是染上一层薄薄暖意,内里依旧透着如玉般的温凉,与她相比极为不同。
林斐然眸光微顿,原本抿起的唇角忽而扬起,她看向如霰,认真道:“好。”
她又道:“尊主,难怪荀飞飞他们都愿意追随你,身居高位之人,却仍有这份体恤之心,实在难得。”
她的眼中,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敬仰。
如霰:“……”
他这时才回味过来,林斐然秩序感极强,她好像一开始就将他当成了前辈,在她眼中,他与谢看花一行人毫无差别。
所以,她可以同旋真几人凑头嘀咕,却绝不会对他有丝毫逾矩。
若是其他人这般对他崇敬,如霰只会觉得理所应当。
妖族不讲礼法,只凭实力,以他的境界,即便是诸如张春和这类年长许多的修士向他行礼,他也能坦然应下,因为他足够强。
但恭敬之人换成林斐然,却凭白别扭起来。
他略略侧身看向林斐然,越想越不快,薄唇几次张合,终于还是开了口:“现在你又唤回尊主了?方才不是还叫‘如霰’。”
林斐然微顿,以为他心中不喜,便道:“方才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,一时不察,才冒犯……”
话未说完,她便停了口,疑惑地看向对面之人。
如霰只是静静看着她,像是在思索什么,随后开口问道:“你想直呼我的名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