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立即摇头,比拨浪鼓更快。
不顾她的动作,他兀自得出结论:“你想,但你不能。因为你觉得,你与我已算熟稔,但直呼我的名姓,于礼不合,方才之所以叫我,不过起伏下不慎泄露心绪罢了。”
林斐然再不摇头,反而有些讶异,他竟也会说这样的话。
如霰意味不明道:“名字对于妖族而言,十分重要,对于我这样的人,更是独一无二。但如果你想叫,我可以允许,毕竟——你与我定了役妖敕令,我是你的契主。”
如霰逆光而站,墨绿长发在月色下析出些微的白,昳丽的面容隐在阴影间,只有眼眸与薄唇泛着些微光亮。
他抬起手,指尖亮起辉光,随后悄然点到她眉心,这样的温度与力道,像是一滴落雨,一片寒雪,一抹流云。
“————”
他双唇轻启,说了很长一句,便见淡淡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,丝丝缕缕汇入她的眉心,霎时间神台一片松畅,甚至连方才低落的心绪都减淡几分。
“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,赐予你族群的祝福,以后,你会受到他们的眷顾。”
他的手已经离开,凉意未褪,后颈处却又自寒凉之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燥热,林斐然不由得动了动肩。
她知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寓意深刻,但如此郑重么?为何从没听碧磬他们提过?
“‘他们’是指孔雀一族么?”
“不是,但他们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是第一个被准许直呼我名姓的人族,你要记住,不能忘记。”如霰轻描淡写开口,又垂眸看向她,“如何?”
林斐然抬手摸了摸眉心,那里仍旧有淡淡的痒意:“什么如何?”
如霰直勾勾看了她半晌,这才开口问道:“你可以顺应心声直呼我的名字,不开心么?”
林斐然怔愣一瞬,这才反应过来,如霰兜这么一圈,原是见她方才低落伤怀,这才满足她一个“愿望”,好叫她暂时放下那些“路难通”的愁绪。
她失笑道:“先前你说愿意同我切磋,我就已经很开心了。”
谁说林斐然不会说话?
如霰唇角微扬,不置可否,转身看向后面的木栏:“你的字很漂亮,端正刚直,但现下所写却有些飘狂,与以往很不同。”
他将方才之事翻页,林斐然自然也不会多言。
她此时心情好上不少,便继续提笔收尾,解释道:“这是跟着我娘学的,她平日里就喜欢临帖,但不喜小篆,不喜大楷,就爱临轻狂的草书,我便也跟着模仿,只是后来上山学艺,又写回正楷,现下一写快,那点恣意便又跑了出来。”
如霰仔细看过:“是这样。写完破关之法后,你要做什么?寻梅花令?”
林斐然绝不会空等,她方才在钟楼那般开口,意味着她必有后手。
她没有直言,卖了个关子:“我们的确要去取花令,但不是梅花,而是牡丹。”
言罢,她不再解释,如霰也没有多问,两人只是站在一处,回忆着各处破关之法,间或说上几件趣事。
林斐然越写越快,好似心间不满全都挥洒至笔尖,直至最后收势,她望着木栏上满篇墨迹,心绪不可谓不复杂。
她看过几遍,忽而弯唇一笑,在木栏右下处划过几笔,这才将笔收回。
如霰抬眼去看,落款处并未签字,而是以寥寥几笔画了一束簇拥的锦绣之花,不够细致,却足以传神。
她方才看花时,定然看得很仔细,不然不会如此有神韵。
他心下微动,唇角轻扬,林斐然却一无所觉,只是看着满篇墨文,回身对他道:“走罢,我们去下一处。”
见他并不动作,林斐然又道:“——如霰?”
话音刚落,便见他指尖处凝出一道细微的电光,随后绕指而去,转瞬不见,如霰扬手看了看,双眸微睐,颇为满意。
“走罢。”
不待林斐然动身,他自己率先向西市而去,步伐不急不缓,闲庭信步一般,丝毫不顾满头雾水的林斐然。
她三两步赶上,同他并肩而行,忍不住问道:“方才那道弧光,难道喊过你们的名字就可以放电?”
如霰侧目看过,眼尾轻扬:“你可以自己试一试。”
她也可以不结法印就双手放电?
如此一来,以后若是阵前相对,岂不是又多了一处保命法门?
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,顿时将那点伤春悲秋之事压下,收回墨笔,摊开双手,跃跃欲试道:“怎么试?”
如霰开口道:“当然是,叫我。”
“不大好罢。”林斐然嘴上这么说着,却已低头看向自己的手,如同念咒一般不住道,“如霰如霰如霰——”
双手毫无异状,一点弧光都无。
她转头看去,却见如霰抬起手,绕着紫电青光的手指点上眉心,于是一道细细的酥麻之感从中钻入,其实有些痛,但顷刻后便会被难言的麻痒覆过,只余一点震颤。
好奇妙的感受。
如霰收回手,含笑道:“走罢。”
……
文然那般豪言壮举,如同一块破冰之石,裂开春城内凝滞的气氛,引出一场哗变,但抛下这块巨石后,她便如同一阵夜风般消匿无痕,然后于无声处升至第二位。
她定然有捷径未曾告知!
文然在何处?
众人急急聚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的布告栏前,四处寻找她的身影。
忽然间,向来沉寂的北市传来惊呼,嚷得火热,瞬时将东西两市的一众修士吸引,他们忙不迭地向北而去,越是靠近,便越是讶然。
只见一处张贴告示的木栏之上,错落有致地写着每一处的破关之法,详尽之至,怕是自家师父都没有这般耐性。
修士目力本就不错,一时间,木栏前、墙上、屋沿,甚至是一旁的阔树之上都挤满人影,有的默背,有的誊写,有的品析。
尤其是破关者,看到这份破关之法时,一如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,连声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还可以如此……”
不论何人,不论先前是何态度,此时都说不出文然一句差错,就连怀疑她的人都兀自红了脸,低头猛抄。
“原来她是真心要带我们破关,可图个什么?”
“当真为了花农?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修士?”
“我先前也动了手,确然有些惭愧……”
众人五味杂陈,或是感叹,或是后悔,或是窃笑。
不知何时,春城内四处告示栏都已被写满破关之法,众人四处誊抄钻研,刚开始还有人在布告栏前见过文然的身影,但写完之后,便再无人听闻她的音讯。
泡棠颇为遗憾:“本想守株待兔,死死看住东市,想着能等到她的身影,谁知她动作这样快,赶到时竟已写满。”
沈期笑而不语,他站在一侧,不由得抬手抚上字形,忽而道:“开头几字收敛端正,但越写越阔,似原上清风,江边高柳,她的字越发舒展了。”
秦学长也品鉴几分:“字里行间似有草圣之风,想来是从小临摹名帖,有几分意境。”
其余太学府弟子笑着催促:“学长,快别品鉴了,正事要紧。”
言罢,几人不再说笑,而是认真记下破关之法,如今人人都在破关,他们齐聚一处便显得累赘,略作商议后,一行人分道而行,各自寻找花令。
沈期与泡棠二人差缺的花令相同,便一起同行,匆匆赶往取花处,岂料许多破法简单的花坊早已拥堵不堪,难以下脚,两人辗转多次,才寻到一处清净之地。
这里零落聚着几个修士,他们并不急切,反倒十分谦虚,一个一个上前破关,又好似恢复第一夜的谦怀之风。
沈期忽而笑道:“这又岂非另一种‘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’?”
泡棠向来清冷的面上也浮起些笑意,只是这笑容下仍有些担忧之色:“罢了,先将花令取了再说。”
沈期虽然体弱,脑子却并不笨拙,泡棠更是两者俱佳,二人凭着这份破关之法,即便不去拥堵之处,专行难关,一路上也过关斩将,势如破竹,节节拿下。
不止是他们,但凡是有些实力的修士,配上这份破关之法,简直是如有神助,几乎是一刻钟便能拿下一枚花令,相较于先前的屠杀之法,此时显然更快。
天幕之上的名榜变动得越发快速,渐渐的,不少先前位于前列之人都被挤了下去。
城内一时间局势大变,由破关者与屠戮者,变为纯粹的破关与械斗。
纷争只平息不到两个时辰,便又躁动起来。
沈期与泡棠路过某处时,忽而听到院中传来兵戈之音,二人随即行至门边向里看去。
只见院中坐着几位幼童,神色乖巧,面含微笑,在他们身前,正有几个修士冷脸相护,对院外几个修士拔剑相向,不许他们越入一步。
如果没有记错,那几位幼童便是此处的花农,守着牡丹花令。
沈期见状蹙眉,不由得上前道:“几位道友,若无法破关,东市街角便有文然写下的破关之法,又何必对几个孩子兵戎相见?”
泡棠抱剑上前,虽未言语,但眼神却也冷了不少。
那几位被拦下的修士面露委屈,连声辩解:“误会!道友,完全是误会!我们并非要动手,而是看了文然的破关之法,到此处来取花令的,可谁知这几人霸道非常,非但不让人上前破关,还拔剑相向,天理何在!”
泡棠眉头微蹙,转头看向对面几人,只直直走向几个幼童,但行至中途,却被一柄长剑拦下。
她侧目看去,淡声道:“诸位,当真是要阻人取花令?”
几人不言,后方修士大声道:“你看,绝不是骗你们,他们就是霸道至此!”
“这不是霸道,这叫无赖,平生最烦这样的人!”
泡棠二话不说,直接拔剑出鞘,刃光一闪而过,却又如同翻波起浪一般,一剑三折,恍惚间,似有巨蛟翻波而过,霎时间将几人刺来的长剑尽数翻落在地。
她目光微凝,剑光毫不犹疑突刺向前,刹那间,一阵隐香飘过,硕大的牡丹落于其间,重叠繁复的花瓣层层绽开,每开一瓣,便将她向后推出半米,不出一息,泡棠人已至院外。
牡丹绽,国色倾,层层叠落,香雪尽隐。
牡丹花令并不伤人,却固若金汤,叫人无法突围靠近。
一旁的修士立即上前,不无抱怨道:“就是这般,他们看守牡丹花令,不叫人夺取,自己却频频上前破关,于是手中花令取之不竭,生生断了我们的路!”
沈期又问:“莫非每一处牡丹花令都被如此看守?”
另一个修士回道:“原本不这样。”
原本并非如此,众人得了破关之法,有了希望,便都开始取花令,起初倒是十分和谐,只是时间一长——其实也不过一个时辰,便有人觉得不对。
“关卡有难有易,没本事的便去挤那容易之地,有本事的就到难关去松松气,可哪会处处容易,有的人即便是拿着破关之法,也囿于自身无能,难以如法炮制,过不了关,便开始咒骂起文然——”
沈期眉头微蹙,原本就圆的鹿眼满是不解:“骂她做什么?关她何事?”
那修士叹气:“确然不关她的事,他们也只是借此泄愤,掩盖自身无能。”
泡棠已然起身,拍了拍衣摆尘土,冷声道:“飞花会的本意,便是从诸多修士中选出八十一人入谷,再从这八十一人中选出十位上剑山,原本就是能者居之。
如今文然给出破关之法,倒是摊平不少人之间的差距,已算尽力,难道还要她手把手带过不成?”
即便没有文然的破关之法,能者依旧可以破关,只是要慢上一些,但有了这套法门,原本无法破关者也可拿到不少花令,故而泡棠实在不解,他们到底有何不满。
若当真不服,何不直接抓住满城游荡的圣灵,质问他们为何不能人人都进,不过是不敢罢了,便将气都撒到一个人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