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修士见过她先前的剑法,心下戚戚,自是连声附和:“道友说的对,但现下情势紧张,不少人都去寻牡丹花令,自然没时间为文然平反。”
沈期疑惑:“为何?”
修士连声叹道:“还能为何?他们如法炮制,守住了千机阵,不叫人靠近——要知道,全城也就两处有丹若花令,一处是同寒山君文斗,一处是破获千机阵,他们文斗不过,便联手守住了千机阵。
有了源源不断的丹若花,他们要想夺取我等手上的花令,简直如同探囊取物,此间也唯有这牡丹能防,可不论是丹若还是牡丹,全都叫他们把守,短短几个时辰,便叫他们混成了土皇帝!”
泡棠心下也不免觉得荒谬:“把持矛,又把持盾,于是便可拿捏他人生死……这般阴损的法子,是谁想出的?”
沈期也疑惑看去,只见那修士兀自嘀咕半晌,显然是知道什么:“出手的是一帮散修,不过算不得什么,他们哪能想到这些,如此兵不血刃的法子,是有高人指点。”
沈期从未听闻丁明这人,又问:“高人是谁?”
这人却不愿告知,只捂唇道:“这人是出了名的狠辣,青云榜前十,说了你们也不敢招惹。”
泡棠缓声道:“在下太极仙宗弟子泡棠,忝列青云榜第五。”
修士显然是听过她的名号,正色看去,又道:“原来是饮海真人弟子,那你定然不怕报复……”
他四下看过,低声道:“其实不少人都撞见过,那些散修背后之人,是裴瑜,如今城内不愿破关之人,几乎都投靠了她。”
听闻这个名字,泡棠神色渐凝,裴瑜心高气傲,向来不屑与弱者为伍,岂会与他们同行?可若是真的,她又怎么会愿意出谋划策?
二人沉思之际,那修士又往前走了几步,只是碍于牡丹阻拦,无法近前,面色逐渐焦急:“我来的路上,已有不少人谱图被盗,变得一无所有,若是再不得到牡丹,我怕是也要前功尽弃。”
泡棠面色凝重,忽而又问:“他们只守了这两处?”
修士神色愤愤:“自然!我现下才看清,十二花令中最有用的竟是这两种,先前怎么没想到!”
几人交谈之际,便听得街尾传来不算齐整的脚步声,回首看去,竟是十来位穿着打扮不一的修士,他们只是匆匆打量三人几眼,便又收回视线,快步离开。
沈期蹙眉:“他们在找什么?”
躲在两人身后的修士探出头,咋舌道:“当然是在找文然与晨风!丹若花令在手,文然再强,还不是得任由他们搓圆捏扁,乖乖奉上手中花令?
你们仔细看看,如今就他们二人排在前头!”
沈期二人忙着破关,偶尔抬头也只看自己位次,甚少关注前列,此时一看,才发现第二位文然之下,赫然列着“裴瑜”二字。
凭着看守丹若与牡丹之势,她已由原先的十五跃至第三。
修士笃定道:“如今城内所有花农手中都没有寒梅,故而大家都认定晨风与文然手中,一定有一人得了梅令,他们寻人便是为了夺梅。”
沈期二人蹙眉不语,那修士又喋喋不休:“如今不少人害怕被夺谱图,便都藏了起来,看他们来者不善,我也得去避避风头了,你们先聊罢。”
语毕,他鬼鬼祟祟地翻入另一处宅院,看上去是寻找躲藏之地了。
沈期二人却想得更深,泡棠默然片刻,又道:“不少人囿于自身天分,无法破关,怕是会继续血肉生花之法,而且此时又有那些人在外游荡,人人自危,必不会这般费时破关,最后还是会……”
沈期拧眉,文然此举本是出于保护花农之心,借此平却心中戾气,却遭人利用,设了个局,反倒将她囿于其中。
如此一来,原本接受她好意的修士,反而会因为她给人递刀而心生怨憎,如此推演下去,那些人怕是会再度回头,于躲避的间隙举起屠刀夺取花令。
他心知这是文然给自己寻出的解法,此路天然不通便罢了,却偏偏有人从中作梗,还有裴瑜丁明之流的围猎,若是叫他们率先寻到文然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“泡棠道友,我得去寻到文然告知此事,你我便就此分道。”
泡棠拉住他:“我同你一起。”
二人一拍即合,随即翻墙夺院,寻起林斐然踪迹。
不知何时起,谢看花再度回到天柱之上,他侧耳调弦,忽然拨弄一声,是宫商角徵羽中的羽音。
羽属水,只一刻,城中潮湿的水汽便应声而震,不少修士也随之心神一颤,片刻后,自他足下的天柱开始,一层薄薄的雾气就此铺开。
他没有望向众人,只盘坐在上,闭目谱起了羽衣曲。
“诸位不必惊惶,城中先前混入了三只小鼠,我们现下正在搜寻,你们寻花令便是。”
他寻的正是道童三人,这也是他的独门道法,可以凭借无处不在的薄雾探寻几人真身,却阴差阳错给城中寻人的修士增了难度,夜色寻人本就不易,现下多了雾气,更是踪迹难觅。
不少人不敢有怨言,心下却在骂骂咧咧。
另一厢,裴瑜持剑半蹲在屋脊之上,望着周遭薄雾,随意挥过,看向那稍显模糊的名榜,神色仍不大满意。
若是前两人一并剔去,自己独为第一,那还算得上一张不错的名榜。
一瘦长修士站在屋沿,回首一笑,略有谄媚:“裴师姐,这招实在是高,把控住丹若与牡丹,城中修士谁输谁赢,还不是我们说了算!”
“我们?”裴瑜淡淡看他一眼,嗤笑一声,“只有我,是我说了算。世上也只有我能反将她一军。”
这个“她”指的是谁,不言而喻。
瘦高个心中不大服气,却不敢表露,只道:“裴师姐,你大抵不知,文然没有这么厉害,我见过她与丁明对阵过,尚且差丁明几招!”
裴瑜心中不悦,斜眼看去,丁明这等废物若是胜她,岂不相当于胜了自己?
“那场斗法我也看过,不论什么符文,她看过一眼便能记个七七八八,你还真以为她学不会?若不是她要拖延时间,等祀官入场,岂有丁明跳脚的份?”
瘦高个一时语塞,也不知裴瑜吃错什么药,竟长他人志气,面上略有不愉,但还是压在心中,只笑道:“裴师姐连招一出,如此突然,她岂有破解之法,说不准此时正在哪藏着,不敢露面!”
裴瑜却并像他这般开怀,她的视线仍旧在四周梭巡,只问:“还没有找到她?”
“没呢,投诚的人越发多了,但他们都未遇见。”瘦高个顿了一瞬,又问,“这个文然会不会有后手?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花农动手……”
裴瑜没有开口,似是过了许久后,她忽而笑了一声:“别忘了,她的条件是要屠杀之人向花农示出歉意,此时,可一个道歉之人都未听闻。”
她是螳螂捕蝉,反戈一击,可林斐然的黄雀又放在何处?
……
雾影霭霭,夜色弥漫,眼前早已陷入一片混沌蒙昧的黑,除却檐下挂有的长明灯可以示明外,眼前再不见其他光景。
沈期二人走在夜雾之中,不得不放缓脚步,他们仍旧没有见到文然,但也未曾听闻她被虏的消息。
两人将东市摸了个遍,最终又绕回原地。
街巷之间异常寂静,好似山雨欲来前的平和,又好似波涛怒号前的潺潺,四下阒无人声,只有两人的脚步回荡。
沈期站在檐下,忽而看见什么,轻声道:“泡棠道友,你看,他们竟让开了!”
院中挂有数盏长明灯,其间幼童的身影便显得清晰许多,他们都是花农,此时仍在不知疲倦地玩耍,看守他们的修士却收剑回鞘,各自走到墙边休憩。
泡棠神色疑惑:“难道是累了?我们现下去破关,他们会再次阻拦么?”
沈期摇头:“不知,若是可以破关,我倒想去试试,有了牡丹,文然也可自保一次。”
正是这时,身侧的薄雾忽然流动几厘,两人尚未反应过来,便有夜风猛然拂过,将四周的薄雾暂时吹散。
沈期立即回身看去,便见四周寂静的屋檐之上,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人影,不知潜藏几人,也不知潜藏多久。
有人化出风咒,吹去薄雾,有人提剑而来,却又于半途叫人拦下,屋上瓦甍被踩得哗哗作响,刀戈之音伴出一阵刺耳的鸣嘀,夜中忽然喧嚣起来,几个小童在院中玩到高兴处,也捧腹大笑,咯咯声不绝于耳。
谢看花好似也发现什么,忽然急急弹起琵琶,只这一刻——风声、笑声、刀鸣、剑啸,夹杂着刺耳的琶音,竟嘈杂混乱得叫人神思难定,心神不宁!
众人都向院中而去,原本看守的修士竟也无动于衷,只赏戏般看着他们争夺,不知是哪几人跌下屋顶,摔出一声沉闷的肉响。
沈期骤然回神,惊声道:“距离上次文然放话,过去多久!”
泡棠立即明白他的意思,动手一算,竟快满四个时辰,周遭之人分明是要去争这一线之机,杀人夺花!
“还有不到一刻钟!”
时局大变,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更改……人心难辨,人心难变!
已有修士跃入院墙,沈期与泡棠再未停顿,一同出手而去,霎时间,院中陷入更为惊人的混乱,已是敌我不分,唯有兵戈相见!
刀光剑影憧憧叠过,晃过花草,晃过薄雾,晃过幼童含泪的眼,他们淹没在人群中,兀自拍手追逐,嬉笑声却渐渐带上些微颤意。
人群渐渐靠拢,诸多修士中也不乏和沈期一般止戈之人,但他们实在太过微小,只能勉力支撑。
沈期艰难动作间,忽见一道光影从头顶闪过,轰然声响,院中修士便被这足够霸道的剑意震退,一时间竟换出片刻的安宁。
沈期似有所感,立即回首看去,一株壮高的榕树之上,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,眼前忽而一亮。
众人一同望去,顿时一窒。
来人身背一轮明月,煌煌然若光耀其后,仿佛是刚刚停身,尚未落下的长发荡于月色间,缓慢而宁静。
她的腰间坠有四五柄兰剑,映着月色,锐利无双,她只是将手搭在剑柄上,如此轻巧,似无攻击之意,但院中那柄仍在震颤的兰剑已足够证明一切。
此时实在太过安静,但一切都静不过那双眼。
她只是看着众人,原本茫然的眼已然渐渐汇聚光芒,此时此刻,恰如彼时彼刻。
她想起辜不悔腰侧同样挂有的长剑,不由轻叹一声:“前路已有决断。”
语罢,她骤然落下,回过神的修士立即翻身扬剑,原本守在此处的修士也抬手传信,仿佛信鸟不够快,还要加上喉咙大喊。
“文然在此!她出现了,文然在此!”
一道刚烈的剑风荡过,在场之人皆受一击,只觉胸中血气翻涌,那传信之人更是叫她掌住脑袋,猛然掼到墙上,顿时砸出细密的蛛纹。
她回身跃入几个幼童身后,一声呼哨,那柄兰剑立即拔地而起,随着她的哨声四处游走,剑气涤荡之处,竟开出一条前路!
下一瞬,那道玄色身影就这般消失原地
——连带着那几个幼童一起。
这变化实在太快,有几个修士一时反应不来,张口欲言的嘴角直抽搐,片刻后,有人大呼,声音嘶哑,不可置信。
“文、文然把花农抢走了!”
第84章
春城某处民宅内, 如霰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梨树上,望着那轮未有半点变化的圆月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斜风吹过, 泛黄的梨叶飘然而下,零落满地, 一叶落而知秋近,他随手挟过一片, 心下叹惋之余, 又听得树下屋门传来轻响,有人从屋中走了出来,步伐僵硬, 但十分快速。
他看也未看, 只将手中梨叶扔下,叶片霎时间涨大数倍, 如同轻舟漂覆,将跑至院中的人尽数载入舟中, 送回屋内。
他撑着木枝, 旋身跃下, 白金长袍在夜色中浮若翩蝶,随后无声落至屋门前。
门内梨叶之上,载有八人,男女皆有,俱都双眼发直望向门外,正手脚并用翻下叶舟,试图走出这座宅邸,回到自己应去的地方。
这都是林斐然带回来的花农。
他们虽然忍不住要回到花坊之中,动作却十分缓慢, 想来是心中清楚林斐然的用意,知晓此处安全,正勉力控制着身躯,好叫自己不要乱跑。
如霰站在门前,点过人数,随即将门闭上,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屋脊之上。
那里,正有一人跃身而来,影如飞鹞,腰间几把兰剑散开又合拢,兀自流转光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