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将锦帕浸湿,擦去她额角、颈侧的薄汗,又取出一粒丹丸,放到林斐然唇边,随后倾身而去,低声道:“——,张嘴。”
睡梦中的人虽然听不懂,却好似知晓是在叫她,眉心微动,纯然信任地微微张口,将丹药含入口中,然后翻身睡去。
如霰抬手为她切脉,诊断片刻后,便将锦包拿出,从中抽出几枚毫针,在她双臂及腰腹上落下,片刻后,几缕淡淡的热气顺着银针散出,她那燥热的面色终于回缓不少。
他垂着眉眼,默然重复起来,专注的神情将他衬得有些冷淡,如同梅上落雪,别具清姿。
手中银针再度落到林斐然腿上、足踝、后背,几乎将她全身破过一遍,所过之处,皆有热意散出,直到她恢复正常,脉中灵力也渐渐平息后,才算施针完毕。
这算是帮她把体内多余的灵力逼出,如此便不会燥热盗汗,浑身不利。
起身收针时,身上忽然传来异样之感,他垂目看去,腕上、腿根处的金环都骤然晃动起来,忽大忽小,下一刻便都紧紧箍回,将皮肉勒出一道深印。
他只漠然看过,不甚在意,但还是抬手扶住床栏,微微用力,眼中寒凉一片。
“汪呜……”碧眼狐狸凑到他腿边,眼中并无惊讶,只有几分小心关怀。
如霰侧目看去,见林斐然并未醒来,这才收回视线,凉声道:“叫什么,死不了。”
现下汗湿脊背的人反倒成了他,如霰走到一旁,用热水擦去薄汗,换了一套新衣,这才回到床畔。
日光正好,城中也渐渐热闹起来,但他并不关心,只抬手结印,放出一个隔音阵法,随即合衣在唯一一张床上躺下。
此处并无旁人在场,他索性恢复原本样貌,闭眼时雪发散开,一半逶迤在地,他并未看顾,只是合眼睡去。
屋内一时只余浅淡的呼吸声,夯货吃完金锭,甩尾看过片刻,便跃到床头,将垂下的雪发束束衔起,用爪子塞入他身下,这才卧到圆凳上闭目养神,绒长狐尾垂落在地,时不时扫过。
……
这一觉睡得极好,林斐然有种焕然新生之感,她睁开眼,望向帐顶,不由得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。
只是很快,这声喟叹便卡在喉口,再难逸出。
身侧有道清浅呼吸,不似常人一般绵热,反倒透出一种金玉在侧的凉。
不需回头,也知道这人是谁。
林斐然默然片刻,随即飞快地转头晃过一眼,连他的面容都未看清,只见眼中映入一道亮目的雪色后,立即掀被起身,先是贴到墙边,下一刻便跃至桌旁,动作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,看得夯货眼都直了。
林斐然悄然呼气,还好她是练过的,落地无声,不会吵醒如霰,否则他醒来发现两人同在一张床上,她怕是要尴尬得钻到地洞中。
飞花会一行,如霰出力不少,又许久未曾休息,想来也是疲乏不堪,最后还得受累将她带回客栈,是以恍惚间同她躺倒一处也情有可原。
林斐然灌下几杯茶水,狂跳的心绪终于平复,她走到床边,给他盖上薄被,这才回身到屏风后换过一身衣衫。
饶是她,看到这破破烂烂、满是血痕的玄衣,也不免有几分嫌弃,可如霰不仅忍下,还合衣卧在一侧,看来他当真是累极了。
林斐然感叹着从屏风后走出,猝然见到一桌吃食——
若说她先前有五分歉意,那么在她看到桌上一堆东西时,这股歉意陡然升至十分。
夯货轻声呜咽,随后跃到桌面,仰首挺胸,不断甩尾,暗示其中有自己一份功劳。
林斐然双目一亮,三两步上前将夯货揽入,小声道:“夯货,你终于醒了!”
碧眼狐狸在她怀中拱了拱,又开始撒娇卖乖,两人打闹间猛然撞上桌角,砰然一声——
一人一狐微顿,不约而同地向床榻看去,好在那人并无异样,仍旧埋在薄被中,呼吸平和。
林斐然吁出口气,起身将轩窗推开,好让更多的日光映照到他身上,随即轻声道:“我们先出去,不吵他了。”
外间已是暮色,行人并不算多,想来大多数人都如他们一般,尚在房中休息。
林斐然走在街头,抱着夯货,又向几位摊贩问了路,这才寻到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面,从中买了不少碎金纸与笔墨。
他们算着时辰,在天色将暗时回到客栈,刚一推门,便见如霰坐在床畔,双手抱臂,架腿而坐,一双翠眸直直看来。
林斐然顿步,随后立即扬起手中物什,解释道:“我同夯货一道去买了些笔墨。”
“汪。”碧眼狐狸点头。
如霰视线扫过,略略颔首,等到林斐然关上房门,他才开口:“有些事,我向来不爱与人兜圈子。”
他语气严肃,林斐然心下也有些紧张,不由得挺直脊背,开始思索自己是否做了什么惹他不悦的事。
气氛凝滞片刻,如霰抬眸看来,双唇轻启道:“你先前在飞花会中,哭什么?”
“……”林斐然神情空白一瞬,“啊?”
第91章
暮色昏黄, 一片寂静,窗外只有残风只影掠过,连向来积絮洁白的云都染上一种陈旧古朴的颜色。
这便是如霰醒来时看到的景象。
悠远寂寥。
身上披着一层薄被, 但被里早已泛冷,另一处的枕头中央略有凹陷, 证实此处确实有人待过。
如霰起身走到窗边,雪睫下垂, 望着楼下如织的人流, 神情算不上好。
久未晒日,现下得偿所愿,本应该高兴, 可眼前翻来覆去竟都是那双薄红的眼。
像是夕光揉碎, 浓霞涤水。
她这样一个平无波澜的人,却也有这样浓烈的颜色。
他不是没有看过。
不仅是在联姻大宴上, 当年二人一同在大雪山中搏命时,她也曾抱着他嚎啕大哭, 说仙女大人, 我小命休矣!
前两次, 他或许觉得有趣,或许略有触动,但不论何时,竟都比不上这时。
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,他无法言明。
只是无端想:幼时大哭是为了活命,后来垂泪是因为被至亲之人背叛。
那现在呢?又是为了什么?
心中猜想甚多,却总无法落到实处。
他与林斐然纵然有旧缘,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,二人重遇相识, 至今也不过几月。
但他心中清楚 ,若非直接向她询问,不然恐怕等到入土,也等不来她主动开口。
有时候,林斐然并不是一个直白的人,她很会遮掩自己。
就像一只林中小兽,横冲直撞,永远只会叫人看到自己威风凛凛,毫无畏惧的一面,但到了需要舔伤时,便倏而失了踪影。
时至今日,他只知道对她有抚养之恩的师门要取她剑骨,所以她逃到了妖界。
但她彼时感怀如何,怎样从三清山抽身遁逃,到了妖界时,又是何心绪,诸如此类,他一概不知。
她也绝对不会提及。
就如同现在。
……
林斐然提着纸笔:“啊?”
这疑惑的音调比起措手不及,更像是深藏心底的心事教人直白戳破,是以发出一声无意义的促音,以作掩饰。
“何出此言?”
林斐然移开视线,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,又将包装齐整的碎金纸全部拿出,信手整理起来。
她看起来有些忙碌,似乎别无他想,但有些游离的视线却暴露了她的心绪。
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个缓缓走向密林中,浑身是血的女人,回想起那把染血的玉尺,回想起那弯月清辉似的一剑——
冷雨夜,点飞梅,寒光尽歇,滴滴如诉泣。
她没有想到,那时雨幕不停,他竟也看到了什么。
就在林斐然兀自琢磨,故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时,如霰心中郁气无端散了大半。
少年人哪里没有慌乱的时候。
他忍不住弯眸扬唇,从喉间逸出一声没能拦住的轻笑,似珠玉落盘。
林斐然飞快瞥了一眼,那模样像是气笑了,却又好似不是。
她垂下眼,双唇微抿。
只可惜,如霰心情好了不少,却也没打算翻过这一页。
他靠着椅背,肘撑扶手,以掌托颌,搭悬的右腿微微晃动起来,双眸微眯,姿态闲适。
“这般问你,自是因为看到了。”
眼前之人节节逼近,林斐然无端升起一种退无可退之感。
“因为,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。”
心中有伤,不知如何袒露,从何袒露,为何袒露。
夯货蹲坐中间,左右看去,不由得在原地打转几圈。
气氛其实并不凝滞,也不紧张,只是有种莫名的粘稠之感。
那股从林斐然身侧速速旋过的风,一旦落到如霰眼中,靠近他轻敲的手,流过他晃动的腿,便会陡然轻缓起来。
快慢交错间,便你推我赶地纠缠一处,显得潮闷。
片刻后,如霰站起身,随手长发扬至身后,行动间,垂到腰际的雪发轻微开合,似清风拂柳。
“以前的事?”他走到桌边坐下,抬眼看去,示意她也坐下。
“醒来这么久了,不饿吗?还是说吃那颗骊珠就吃饱了?”
“啊?”这下便是真心实意的疑惑,她顿了片刻,有些慢吞吞道,“不算太饿,但也能吃。”
语罢,她也坐到桌边,抬手将各种纸包拆开。
清糕、甜柿、酥饼、层包……春城能见到的轻巧食物,几乎都摆在了桌面。
如霰仍旧没有离开视线,他直直地看着她,取过一个柿饼,张口吃了起来。
他的吃法很雅致,饼上的糖霜擦过唇瓣,抹出一处淡淡的白,后又被抿入口中。
林斐然一时没忍住,也拿了一个,刚咬过一口,就赶紧给自己倒了杯茶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