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此之外,不论其他问题为何,都只能问一个。若是决定好,便选出其中一人。”
乌鸦利爪下放出十二幅画卷,画卷悬空展开,一字排列,其上所绘赫然是各位圣人小像。
有人做金鸡独立之姿、有人仰头吐舌、有人姿容孤傲,冷眉斜人、有人脑门镶着两块牌九,笑得灿烂。
“……”
不仅是秋瞳无言,就连远远看去的林斐然也沉默下来。
她甩出鱼竿,忍不住斜眼看向师祖。
“不必看我,我的小像就挂在道和宫正殿上,十分板正,但我其实不喜,若是能在画像上添上两尾红白锦鲤,那还算能入眼。”
林斐然道:“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进去,我一定给您添上两尾。”
师祖转目看她:“说起来,你从未向我说过为何下山,我一直在书中等你开口,可你从来只问修行之事。若我现在问你,你会说吗?”
林斐然不言语,师祖了然点头,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就在两人言谈之时,秋瞳已然做好选择,她选了那位金鸡独立的圣人。
“好生奇怪的选择。”师祖忽然开口,“她选了金九。金九又被人称作疯癫道人,符术极好,但与她所学相悖,若不为问道而去,便是为了金九的‘疯’。”
林斐然对疯癫道人有所了解。
疯癫二字,其实是他入道前便有的称谓。
他自小与常人不同,还未修行,便可听到风语、听到树鸣、听懂百兽之言,幼时时常与之交谈,在旁人看来,便是无缘无故喃喃自语,不是妖邪入体,就是得了疯病。
时日一长,村里人便也将他当做疯子看待。
但偏偏是这样的人,能听到许多常人听不到的声音,知道许多常人无法明白的密辛。
世间所有事,便如罗网,处处有牵连,知晓的密辛一多,未来之事便尽在掌握。
世上最后一位卜道圣灵已然彻底消散,若想要预占,便只能寻金九。
林斐然心下疑惑:“她想要占卜何事?”
师祖缓缓摇头:“人心难测,我又如何推算得出。但她身上气运不凡,还得多加注意。”
不远处的乌鸦振翅而起,一道水门泼墨而出,它哑声道:“门已开,圣人在等你了。”
秋瞳走了进去,不到几息时间,又一人掠过云层,落到乌鸦身前,听过同样说辞后,那人思忖片刻便做了选择。
后又进入第三人、第四人,期间几乎没有间断,林斐然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水墨门,终于忍不住放下鱼竿,站起身来,眼中满是荒谬。
既然是按次序见圣人,那她列于第一,岂有在此坐冷板凳的道理?
心中正是愤愤不平时,又有一人落到乌鸦身前,甫一落地,他便好奇打量起来,目中满是欣赏。
“好一处山水妙画,一眼便能看出是荀孤圣者所绘,笔意之悠远,非我等可以企及。”
这人正是沈期,此时的他已然忘记自己先前那畏缩模样,如同春游一般观赏起来。
乌鸦止住他的步伐,不知疲倦重复先前的话,沈期一边听着,一边凑近欣赏。
十二幅画卷悬于空中,各有其色,笔法也不尽相同,一看便知出自不同人之手,或许是圣人自己画的?
听完乌鸦所言,沈期几乎是立即接道:“我选慕容医祖。”
他甚至没有半分思索,就好像到此而来,全然是为了见他。
林斐然更是疑惑,沈期此人看上去虽然弱了些,身体却是无碍的,又何必要见医祖?难道他也有隐疾?
乌鸦同样引出一道水墨门:“进去,医祖在等你。”
沈期抿抿唇,又垂首仔细整理过衣袍,确认没有一丝褶皱后,才缓缓步入。
林斐然再也等不下去,她足尖轻点水面,纵身落到乌鸦身前,还未开口,便被它一翅扇回,踉跄落到小舟上,吐出满嘴鸦羽。
师祖不由得笑出声来:“你看着像个小大人,没想到也有这样一面,实在等不及,便与我说说。”
林斐然趔趄两步,见无法渡过,只好坐回师祖身侧,但并未提起钓竿。
她寻了别的话题。
“师祖,入城前你给了我一枚墨丸,作画脸之用,还说不要被看见……我现下,算是被看到了吗?”
她话中所指,便是先前那道重压。
师祖晃了晃钓竿,语气一如既往悠闲:“如何才算被看到?那只是一道探查的灵光,来人境界过高,你才迈入问心,自然无法承受。时至此时,你已算站在飞花会的最高处,无论如何,谁都会看到你。”
林斐然闻言垂眸,一时有些懊悔:“若是不得魁首,今日是否就会免去这遭?我难道,无意中坏了什么事?”
师祖面上含笑:“若是夺魁也算坏事,那这世间真就没什么好了。”
他看着湖面,十分感慨:“起初让你改头换面入城,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忧心罢了,想给你留上一条退路。但后来见你在飞花会中所作所为,我才觉得多此一举。
潜龙在渊,终要一飞冲天,我又何必为你遮去四足,叫他人误认作腾蛇。
改头换面之举,分明是我思虑不当,却还让你忧心起来,是我不对。”
林斐然望向湖面,抱着双膝,又问道:“师祖,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?道和宫中能人辈出,又何必给我一个离了山的弟子。”
师祖莞尔,抬手摸了摸她的头:“因为,我只在你的身上看到一缕气机,一缕独一无二的气机,你又何必看轻自己?离了山又如何,哪宗哪派弟子有这么重要吗?
在我之前,天下修士皆是一体,建立宗门本是一时兴起,却未曾想到会衍生至此,你如今,也不过是回归本源而已。”
“至于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,在你能够翻开第一页的时候,便全然知晓。”
林斐然听他这般开口,便知晓又要开始卖关子,但她还是顺带问道:“要如何才能翻开第一页?”
她心中不抱希望,以为师祖会说“等到能翻开那日,就能翻开”一类的委婉之言,却听他道。
“法子可以告诉你。等你取到称手灵剑后,我会告诉你第一步如何做。”
他又补充:“这是一开始便做好的决定。”
林斐然神色微怔,意外于这番回答,遂又问道:“称手灵剑?师祖是说昆吾剑吗?”
他摇头:“昆吾也好,弟子剑也罢,只要你觉得称手,都是好剑。”
弟子剑?
林斐然看向灰白湖面,幽幽叹息,她的弟子剑已然全部崩碎,散落在那处秘境中,怕是再也寻不回。
恰在此时,空中又掠过一道身影,他蓦然停在乌鸦身前,静静聆听,随后同样毫不犹豫地抬起手,选中其中一人。
师祖看向他,不无感慨:“他身上的气运也极好,只可惜有几分浑浊,但瑕不掩瑜,是我见过最为炽盛之人。”
林斐然抬头看去,嘴上道:“他的运道自然极好。”
身为书中男女主,气运又能差到什么地方?
只是——
“为何他选的也是疯癫道人?”师祖犹有不解,“你们这个境界的弟子,不问道修法,探听未来又有何用?”
林斐然忽然道:“其实我也打算去见疯癫道人,但不为未来,而是想问问过去之事。”
师祖转眼看她:“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——罢了,人人皆有执念,我又何必劝你。”
林斐然坐在舟头,不再钓鱼,而是一个一个数过,第五、第七、第九……终于数到十四。
第十四人进了画卷中,如今只剩她一个。
她立即站起身,一刻也等不得,再度纵身落到乌鸦身前:“我……”
话未出口,那乌鸦忽然振翅飞起,尖锐的长喙直向她叨去,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,叫它得口,手臂上登时传来痛意。
她不好动手,只能捂着脑袋旋身躲避,一追一逃,她不由得开口。
“师祖——”
师祖又忍不住笑起来,手中钓竿乱晃。
不知在湖上跑了几圈,面见圣人的十四位弟子忽然出现在画前,神情不一,有人似有所悟,有人看起来却更为迷惘。
相同的是,他们都未看见头顶乌鸦的林斐然,只是各自静心片刻后,便都飞身离去。
偌大的水墨之景中,又只剩下林斐然与师祖二人。
她将头上乌鸦摘下,看着那两颗豆大的眼,凉声道:“人人都见过,也该轮到我了。如果我今日见不到圣人,就把你绑走。我身边有只碧眼狐狸,专吃乌鸦。”
这话说得极像如霰。
乌鸦乱叫两声,从她手中挣脱,随后叨着她的衣领,将她推到画像前。
林斐然眉眼终于舒展开,甚至不必它开口,她立即道:“我要求见金九圣者!”
乌鸦只是看着她,没有回答,也没有水墨门引出,正在林斐然纳罕之时,十二张画像依次亮起,画中波纹浮现,将她猛然吸入其间。
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再回神时,她手中已然没有乌鸦,只余一根黑羽。
林斐然放下羽毛,抬头看去,恰见十二方圣者坐在高位之上,如山岳耸立,将她环绕其间,虽目光各异,但并无恶意,只是打量着她、评判着她。
她回身看去,师祖身影渐渐落下。
于是林斐然抬起头,坦然接过每一位圣者的视线,向其拱手行礼,复又看向下一位,如此轮番行过,耳边忽而响起一阵大笑,声音时强时弱,并无嘲讽之意,只是纯然的疯癫。
疯道人走下高座,向她奔来,如岳的身形越跑越低,逐渐与常人无异,他破烂的衣摆高扬,散乱的发髻半遮面容,左脚有鞋,却露了半个脚趾,右脚索性赤足一只。
“你要、你要见我?”
他跑到林斐然身前,断开的袖口露出半截小臂,臂上全是伤痕,说话也极为颠倒。
“你要问我什么?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,其实我什么都知道,其实我不是我,其实……就算我们都见了你,你也只能问一个人。”
“确定要问我吗,你只能问一个问题,我不是剑修!”
林斐然并未后退,她只是看着这个道人:“我不是为问道而来。”
她要问的自然是与她母亲有关的事,但先前在飞花会中钓坛时,她问了母亲的死亡真相,那时坛未钓起,可见这并不是目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。
所以她要换个问法。
疯道人围着她转了一圈,神色兴奋。
“我知道你!吹入谷中的风曾告诉过我,有一位身怀剑骨的少年人,六岁无母,九岁无父,被人带回山中收养,却其实是为了将她养大,剔除灵骨,为己所用。
少年人心神俱伤,于凛凛雪风中毅然反抗,但她不够强大,若不是母亲留给她一块保命玉坠,她那日或许便被钉死树上,再无来生!”
“你便是,林斐然!”
能成圣者,又岂是一生无波无澜之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