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他也这般想过,但终究没有像张春和问出。
于是他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
林斐然忽然笑了起来,断言道: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。”
卫常在看着她,一双乌眸映着天光,没说喜欢,也没说不喜欢,只是这般看着。
她小心凑近一些,低声对他道:“如果不喜欢,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别名,我的别名就叫做慢慢,因为我娘亲不希望我做事太快,要我慢慢来。”
他还是没有开口。
她却浑然不觉,只望向不远处的三清山,忽然问道。
“修道人的洞府,也会下雨吗?”
太徽闻言哑声失笑:“斐然,我们修道之人不住在洞府中,我们也住在房屋下,也踩在砖地上,天上要落雨便落雨,天上要落雪便落雪,只随自然。”
卫常在唇边浮起一个无意义的笑,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徽长老有这等悟性。
小林斐然感概一声,眺望向那座白雪山头:“那就好!”
清雨抚着她的头,柔声问道:“方才见你蹲在墙角帮蚂蚁搬家,却又没有撑伞,是因为喜欢下雨吗?”
小林斐然默然一瞬,卫常在看到她略略敛下的神色,又听她道。
“母亲喜欢,她总爱独坐院中,撑伞听雨。
她以前说过,若她死去,便要凝作雨魄,化成天边酥雨,春时细润,夏时渺然,秋时苍茫,冬时凛冽,四时虽有不同,却都美不胜收。
父亲便说,那他死后就要化为云魂,日日相伴。
母亲又问我,是不是想化成风——”
她说道此处,顿了下来,眉眼却逐渐舒展。
“我不想化成无踪无影的风,她要做溪草,做野花,做大树,如此便能等云来,等雨来。”
话语很快卷入风中,飘然不见。
太徽清雨二人只摸了摸她的头,很快转了话题,又提及上山修行的趣事,把她勾得心驰神往。
一行人到得山门前,便见一道靛蓝身影立于门下。
他长身玉立,唇畔含笑,手中撑着一把桐黄伞,听到动静后微微抬起伞沿,向几人看来,于是白雪簌簌滑落,沾上袍角,露出其下盈盈笑意。
疏朗清隽,比春风,比明月。
太徽并不意外,只笑道:“常英,你这个大师兄还真是当得尽责,不论哪个弟子入门,你都要来接风洗尘。”
蓟常英不由失笑:“接风洗尘谈不上,不过是做些认路、下榻的小事。”
他走上前来,半蹲在林斐然身前,手中黄伞微斜,为她遮去落雪,笑道。
“你便是新入门的小师妹,唤做林斐然?”
林斐然看向他,点了点头。
蓟常英双眸一弯:“欢迎入道和宫修行,称我大师兄便好,门内的每一个弟子都这么叫我。”
林斐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:“大师兄好。”
蓟常英一怔,随后笑道:“好机灵的孩子,来,师兄带你去认认门,再送你去弟子舍馆。”
他向林斐然伸出手,伞依旧遮在二人头顶。
林斐然看向太徽二人,见他们朝自己点头,便也伸手握住,与蓟常英一道离去。
临走前,她回头看了卫常在一眼,清声道:“卫常在,再会。”
……
回忆骤灭,卫常在倏然睁开双目,望向窗外。
夜晚已过,晨光不知何时铺满天际,朝阳也高高悬起,却又无端落下一场小小秋雨,淅淅沥沥打在窗台。
晨雨中,数十只鸾鸟拉着鎏金车架,振翅鸣啼。
那是妖族行队。
而在为首那座鸾驾上,一道玄影盘坐篷顶,撑着一柄洒金红伞,右手伸出,掌心接住几许雨花,静谧而清和。
不过须臾,车队越过春城结界,向南际飞越而去,她却再未回头。
第109章
晨雨溟溟, 日色晞晞。
林斐然撑伞坐于鸾驾篷顶,她望着极近的云雨,神情倒少见地露出几分闲适。
“你很喜欢下雨?”
金澜剑灵开口问道。
林斐然侧目看去, 她不知何时坐于身侧,绯色披帛随风而荡, 如水晶般剔透的身形被日光穿过,臂上皮甲透出淡淡微光, 气度从容。
倏而, 她也偏头看来。
从额上垂下的面帘遮住面容,其上略显滑稽的墨色圆圈晃起波纹,却仍算得上岿然不动。
林斐然莞尔道:“原本是心无所感的, 只是我母亲喜欢, 她说自己过世后要化作雨,我便也将这落雨看作她, 时日一长,便也觉得下雨很好。
一下雨, 她就来了。”
金澜剑灵颔首, 移回视线:“你很喜欢你母亲?”
林斐然点头:“很喜欢的。”
金澜剑灵没再开口, 却也学着她的动作,抬手相接。
剑灵其实无形,这淅沥雨势便穿过她的手掌,砸落到鸾驾篷顶之上。
她默然看着,又道:“朝圣谷不会落雨。”
林斐然静静看去,随后将手落到剑灵手中,与她的手掌合二为一。
雨珠就这般在她掌心汇聚,日光映下,仿佛落于剑灵之手。
林斐然默然片刻, 看向她道:“我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剑灵感受到风雨,只会这个笨办法。”
剑灵指尖微动,微微侧首,像是在看她,又像是在歪头看雨,由于看不见五官,无法确认她的视线落在何处。
俄顷,她认真道:“你不笨,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。”
林斐然会心一笑:“多谢前辈。”
说到此处,她忽然想起这位剑灵前辈见多识广,连罕见的云魂雨魄草都能认出,或许对她脑中刻下的法印也颇有见解。
“前辈,我脑中有一个极为复杂的法印,以至于如今想不起许多旧事,可有法能解?”
“法印?”
剑灵喃喃一声,不知在想些什么,片刻后,她抬起左手,却又只是停在半空,迟迟没有落下。
林斐然看过一眼,将伞柄微微移开,自发地把脑袋凑到她掌下。
剑灵忽然停下一事,林斐然其实并不诧异,因为如霰就时常这样。
不论是与她结契,或是为她探查,他从不会主动伸手,只是随意将手抬起,悬在半空,等她凑过去。
她如今做这般动作很是熟练。
林斐然抬起一双眼看向剑灵:“前辈,尽可随意探查,不必顾及我的感受。”
剑灵无法真的触碰到她,但猛然被人钻到掌中,看向那头乌发,她的掌心好似也浮出奇异的痒意。
“……那我便动手了,你暂且忍耐一番。”
丝丝缕缕灵力汇入,林斐然却并未感到不适,只觉得这道灵力十分温柔,连一丝一毫的侵略之意都无。
几息后,剑灵将手收回,声音忽而严肃起来:“这法印是谁为你下的?”
林斐然先前在寻芳处得知过往真相,那时她便知晓自己回忆有误,疑惑之时,其实心中隐隐有个猜想。
那段记忆,会不会是因为母亲为她封印后更改的?
可若是她所为,只封上那一日的记忆便好,又何必将过往全部封存?
于是她道:“我不知晓,只是隐隐有个不算准确的猜测。”
剑灵将手收回,语气凝重:“我跟随先主人多年,对阵法也颇有了解,你脑海中的这枚印记,绝非常人所下,十分繁杂不说,它更像是两道法印合二为一,极为精妙。”
林斐然有些诧异:“你是说,这道法印或许不是同一人所为?”
剑灵点头:“这道封印内外走势极为不同,一刚一柔,但又嵌合得十分完美——就像在一处本就复杂的迷宫之外,扩建增补,形成一座比先前大上十倍的迷宫。
一般人若要下两道封印,只会一重叠一重,绝不会像这样重筑,故而依我推测,极有可能是两人所为。”
林斐然垂眸,又问道:“前辈,可有解除之法?”
剑灵以为她心中惶恐,便安慰道:“你不必太过担忧,它其实于你无害,只是不记得些许往事而已。”
林斐然直直看向她,深静的眸子中闪过一点微光。
“可是我想记得。”
母亲在她六岁时去世,偏偏这道印记封住的又是她六岁前的回忆,时日一长,必将全然淡忘,她不想。
回忆之事或许痛苦,但她更不能忍受这般无知中的麻木。
剑灵于是沉默,好半晌后才轻声道:“你很执着,这却也不是坏事。天下奇人辈出,如今是否有能够勘解此等法印之人,我并不知晓,但在许久以前,有一位白姓修士,是艮乾圣者唯一的弟子,此人或许能助你破阵。”
艮乾便是阵法一道的集大成者,数百年前成圣,后于朝圣谷坐化,消散于天地间。
林斐然不解:“可我从未听闻艮乾圣者有过弟子,甚至于经典古籍上也未有记载。”
剑灵原本绷紧的声线忽而一松,带上几分浅淡的笑意。
“艮乾圣者不好清修,常隐于市井之间,与寻常老者无异,是以甚少有人得知他的踪迹。先主人曾与他有过往来,我才有幸得见一面,知晓他其实有弟子,姓氏为白。
只是时间过去太久,如今那名弟子身在何处,我也不知。”
林斐然在脑中搜刮起来,寻觅许久,倒是也点得出几个白姓的有名修士,却都来自大宗门,并未修行阵法一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