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还欲谈论,忽而听到鸾驾内响起窸窣声响,剑灵便又将话咽了回去,抚了抚她的肩,化作一抹流光融入金澜剑中。
“林斐然。”
车内传来碧磬的声音,很快,她也爬上篷顶,挤到林斐然身侧,林斐然立即将伞向她偏了偏。
还未来得及开口问,旋真也上了篷顶,挤到她另一侧。
林斐然不禁道:“你们怎么都上来了?”
旋真甩着发上的水珠,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:“尊主睡了,他实在太过浅眠,连呼吸声都听不得,便将我们赶了出来,还放了个隔音阵。
荀飞飞到后方清点去了,我们无事可做,便到你这里来。”
林斐然心下有些奇怪:“他好像昨夜便睡过。”
碧磬却不觉有异,笃定道:“尊主昨晚一定只是假寐,我们与他相识多年,从未见他在夜间睡过。”
这倒也是,但林斐然心中却仍旧留有一抹奇怪。
她将这点疑惑压下,向二人问道:“你们听闻过艮乾圣者吗?”
古往今来,人族成圣之人其实不少,未必个个都叫人有所耳闻,林斐然只是一问,却见两人连连点头。
“听过!”
旋真双眼微亮:“他可是唯一一个在妖界住过许多年的人族圣者呐,很多年前,就落脚在玉石一族处!”
“什么?”
林斐然神色不无意外,这才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!
她立即转头看向碧磬:“艮乾圣者曾在你们族中落脚?”
“非也。”碧磬昂首挺胸,十分神气,“他分明是常住!”
三人同撑一把伞,凑在一处嘀咕起来。
碧磬回忆道:“我幼时调皮,时常大半夜不睡,缠着族中长老讲故事,他们便说起过这位人族圣者。
我们一族天生识玉,更会养玉,坐落之处时常会生出矿脉,彼时艮乾圣者正在寻找最适宜的行阵之物,想以天生灵玉作试验,便到我族长居,住了十年之久。”
林斐然听闻此言,立即想起自己这块护身玉坠,以及先前见过的那些玉符。
人族修士以灵玉行阵,的确是艮乾圣者率先做出,效果也最好,却没想到是由此而来。
她又问道:“那你们族老可曾提过,艮乾圣者有过一个弟子?”
碧磬回忆片刻,只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艮乾圣者毕竟在我族待了十年,传了不少阵法之道,族老之所以提起他,也只是想激励我修习阵法,并未提及弟子一事,只可惜我最后还是走上了弓道。”
林斐然听闻此事,并未灰心:“你们族内是否有谁亲眼见过艮乾圣者?”
“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,若说有谁见过……”碧磬思索许久,“我想,族长应该见过。”
旋真看向林斐然,眸光清澈,问道:“为什么突然问起艮乾圣者一事呐?你想转修阵法一道?”
林斐然思忖片刻,还是决定将缘由说出。
“我身上被人下过一道封印法阵,但眼下无法可解,又听闻艮乾圣者有过一个徒弟,所以想打听一下他的过往,看看这弟子到底是谁。”
二人神色惊讶:“什么样的封印?可于身体有害?”
林斐然摇头:“只是一道封存记忆的法阵,倒是没有什么害处,只是幼时许多东西想不起来。”
与旁人不同,碧磬、旋真听闻此言,不仅没有松气,反倒拧起了眉。
碧磬道:“怎会如此!若是我忘却幼时之事,族老们定要整日抹泪,我心中也绝不好受!”
旋真亦是低落:“是呐,若是忘记母亲的事,岂不是狗生无望。”
林斐然不由一怔。
近乎所有人听闻这道封印,都会说无碍,不必着急,只是忘却过往些许事而已。
但对她而言却并非如此。
那些将尽忘却的过往,几乎是她前半生中最为温情的一段时光,里面有她,有母亲,有父亲。
此等心绪,别人无法理解,碧磬与旋真却不会。
他们和自己一样,人生中最为温暖的日子都藏在童年,那是一段绝对不可忘却、不可丢失的过往。
碧磬看着她,神色惋惜,忍不住抿了抿唇,拥住她道:“早在许多年前,我们就搬到了妖都附近,回兰城后,我带你去见我们族长,有什么疑惑,尽管问她。
若是确实没有那位弟子的消息,我们玉石一族也有许多修行阵法的好手,也能忝列圣者弟子一位,说不准就有能解此阵之人!”
林斐然心下微动,刚要开口,就被碧磬捂住了嘴。
“不准道谢,哪有人天天把谢字挂在嘴边!”
旋真也跟着点头:“你请我们大吃一顿就好呐!”
碧磬转眼看他,哼哼笑道:“是请我。”
旋真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:“请碧磬大吃一顿,我也跟着蹭饭!”
林斐然沉静的眼中浮起点点笑意:“好——不过不论谁请客,好像都是我吃得更多。”
两人不约而同捂住她的嘴:“这种吃东西就能补灵力的好事,不准你说!”
三人就这样在篷顶打闹起来,甚至商讨起只给荀飞飞留一盘青菜的事,忽然听到车壁传来两声轻响——是如霰在敲。
碧磬、旋真顿时安稳坐下,压低音量。
“要不给荀飞飞点两坛清酒,他酒量奇差,一杯就倒,醉了就爱起舞!”碧磬神色显然是想起什么回忆,“别看那张脸又冷又寡,其实跳起来俗艳极了,看得我眼红血热,不停擦汗。”
旋真立即摆手:“他不会喝的,自那次之后,飞哥滴酒不沾……我们可以点酒酿圆子呐!”
碧磬恍然大悟:“还是你有办法。”
林斐然:“……”
旋真,错看了你。
三人一路畅想,越想越歪,直至鸾鸟终于飞到无尽海,仰首长鸣一声后,荀飞飞出现在队首处,鸾驾旁。
他刚要举起手,便感到一种无法忽略的注视。
他转头看去,对上了三双全然不同的眼睛。
一双兴奋,一双飘忽,一双平静中带些愧疚。
“……”
他完全不想探究,扶好银面后,右手高扬,朗声道:“入界!”
霎时间,无尽海上星线密布,条条相连,十余驾鸾鸟车队飞跃而下,如此斗转星移,昏晓颠倒,入妖界之时,已是晓月刚出,繁星漫天。
其后鸾车均在妖界瞭望处停驾,唯有他们所乘这辆,因如霰在车内的缘故,便直直掠过高塔,向妖都振翅而去。
……
秋月高悬,云层阴翳。
青丘狐族王宫内,侍从们步履匆匆,端花拾绸,俱都往宴客居而去,预备恭迎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。
一位拈花侍女忽地被人拦下,她擦去额角细汗,抬头看去,却又松了口气。
“原是若琴大人,是有何事吩咐吗?”
被唤作若琴的侍女神色肃穆,只问:“王上何在?”
拈花侍女答道:“在元一宫,听闻今日人族朝圣谷开,不少人已然从中取得灵宝,王上正同臣使们商议此事……可是王后寒症又犯,需得王上相助?”
若琴摇头,不动声色道:“王后不知宴请的贵客是谁,故而拿不准妆面,想要问一问王上罢了,既然他有事,我们自己琢磨便是。”
侍女了然:“王后天人之姿,自是如何妆点都……”
若琴却并未听完,只匆匆走回,侍女见状一愣,神色莫名地抱着花向宴客居走去。
若琴回到房内,看向坐在镜前的女子,三两步上前,低声道:“打听过了,王上还在议事,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此处,今日又有不少人前去布置宴客居,待明日的贵客,无人会到此处。”
“好,你也退下,为我看守屋门。”九星回头吩咐,“不论是谁,都不许靠近此处。”
眼前若琴颔首退去,将房门合拢,她又自己布了一道法阵,这才捧出樽一掌大小的方鼎,点燃其中引香。
青烟袅袅,透着异香,九星心如擂鼓,不禁以手攥住裙摆,专注地望向青烟。
今日朝圣谷开,算算时日,秋瞳无论如何也该见过圣人,问得疑心事。
几刻后,青烟微晃,女儿的面容出现其中,与自己的紧张与晦暗不同,她的眼角眉梢却是全然的喜意。
“母亲!”
秋瞳仿佛坐在客栈中,身后天光大亮,衬得整个人都明媚起来。
她说:“母亲,我问过圣人了!”
九星只觉得喉口微紧,黏稠难张,她忍不住动了动,又急切问道:“如何,你父王到底身在何处!”
秋瞳双眼一弯,松了口气,笑道:“母亲,你们都错怪父王了,圣人说,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,就是青平王,就是你的好夫君,从无被人顶替一说!”
当啷一声,九星手边的珍珠粉全然洒下,落得一地惨白。
她面色亦是如此,只摇头道:“不可能,这不可能……”
第110章
九星喃喃自语, 睫羽轻颤,视线甚至有些无处安放,变得惶然起来。
她似是在快速回忆过往, 试图从中找出能够说服女儿,说服自己的铁证。
毕竟, 不论是她,亦或是其他有所怀疑的子女, 眼下都只是觉察异样, 其实并无实证,这才想要秋瞳从人族圣人处觅得答案。
可惜这答案却不是他们想要的。
想到什么,她猛然抬头道:“秋瞳, 母亲绝非危言耸听, 你上次见过他,你分明也觉得不对, 不是吗?”
闻言,秋瞳面上的喜色也渐渐淡下, 变得迟疑起来。
她显然是想到了那一夜的交谈, 想到那个如山岳倾塌, 重重覆下的影子,想到了那浅淡的一声“秋瞳”。
彼时,父亲要自己打败裴瑜,入得剑境,盗出那一卷《仙真人经》。他的目光淡淡,言语间只是发号施令,并无半点温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