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不情愿,她心中也忍不住认同起来。
那不是她熟知的父王。
“可圣人说,他就是父王……”
十二位圣人画像在前, 秋瞳甚至没有犹豫,直接选了疯道人,见到了这位无所不知的圣者。
刚踏入画境,便见一穿着破烂,半白发丝不羁散开,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男子。
他就地躺倒,手中握着一本残卷,姿态闲适,听到声音后便随意抬头看来,下一刻,他眼中精光大现,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。
“好大的气运,好大的气运!”
他将手中书卷一甩,三两步冲到秋瞳身前,看得仔细,仿佛见到什么奇珍异宝。
秋瞳莫名被人如此打量,心下不适,又因自己是妖族人,怕被这位圣者看穿,不由得掺了些心虚进去,于是双手攥紧裙侧,勉强拉出一个笑。
“晚辈秋瞳,见过圣人。”
“秋瞳?”疯道人双手笼袖,状似回想,“我听过你的名字,那是从无尽海岸吹来的风……你是青平王的女儿?”
如此一语道破,秋瞳面上险些挂不住笑。
不少圣人都经历过许久以前的两界大战,对妖族人实在不存好感,否则,也不会禁止妖族人入朝圣谷。
而不论前世今生,这都是她第一次见人族圣者,心中不免有些忐忑。
回话前,她神思一转,又躬身道。
“是,家父正是青平王,不过晚辈数月前拜入道和宫,如今也是乾道弟子。”
疯道人倒是不吃惊,看了她半晌,这才哼笑道:“我知道——我还知道你拜入道和宫前,爬三清山那三千多道阶梯时,嘀咕抱怨了一路。”
仿佛只是随口一说,却听得秋瞳心惊肉跳,忙不迭抬眼看去。
她可不只是抱怨。
山下之人若要拜入宗门,便不得借助灵力上山,须得将那三千三百三十阶石梯一步步踩过。
那时她刚重生不久,心中对张春和本就有怨气,还得爬这样一座高山,忍不住嘀咕了一路,其间还提了几嘴前世与今生。
若是这位圣者全都听了去,会否记挂心上,觉出不对?
然而疯道人说完这话,意味深长看她,却又立即转了话题。
“不必如此紧张,我成圣的时间也不算早,对妖族人没有偏见,毕竟不论妖族还是人族,我都一视同仁地讨厌。
只是你身上这气运强盛,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已。
不过,我有些疑惑,你是如何参加的飞花会?难道你也与人结下役妖敕令?”
秋瞳面色讶异:“我不可能与人结下役妖敕令,但要问起为何能参加飞花会,是因为……”
是因为她寻了那位神秘老者,得了一块玉。
默然片刻,她只道:“圣者应当知晓。”
疯道人一反常态,面色平静地望向她:“此事奇就奇在,我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,不过,现下我应当猜到是谁了。
既然到得此处,又选了我,便也无需再纠结过往。说罢,有何事要问?”
秋瞳闻言悄然松了口气,复又向疯道人提及飞花会钓坛一事,提及坛内那张两面皆有字的纸条。
“我问的是‘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,被人替换’,可那字条却一面为‘是’,一面为‘否’,我心中十分不解,故而特请圣人解惑,我父亲——青平王到底有没有为人所替。”
疯道人沉吟思索起来。
他自然不会告诉秋瞳,自己就是那个让他们钓坛的老者,至于这缘由为何……
他抬头道:“谜底到底如何,我可以告诉你,但入朝圣谷不易,你确定要问这个已经得到答案的问题吗?”
秋瞳犹豫一瞬,心中闪过诸多疑问,最后还是垂下眼。
重生一世,许多事她都已知晓因果,知晓结局,又何必再去诘问,更何况,这个答案对她而言同样重要。
“是,还请前辈解惑。”
疯道人狂笑起来,口中嘟囔不停,十分含糊,待他笑过,话语才逐渐清晰起来。
“我疯道人不懂卜筮之法,只是知晓太多,足以将过往之事推演,找出那条唯一的路,有人把这叫做预占,其实不然,我什么也占不出来。
若你要问我姻缘一事,我给不出答案,但你若坚持要问青平王一事,那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,他就是你的父亲。”
说完,疯道人又仔细看了看她周身气运。
“像你这般气运磅礴之人不多见,要多加珍惜。”
他再度躺倒,拿过那被抛开的残卷,翻读起来。
秋瞳却更是不解,急切地上前几步:“但不仅是我,就连我母亲,我的兄长姐姐们都觉得他有异样!”
疯道人将手中残卷下移半寸,露出一双带有细纹的眼。
“感觉是一回事,事实是另一回事,他就是你们的亲生父亲,是统御狐族已久的青平王,是你母亲的夫君,并未被谁所替代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秋瞳的声音陡然低落下来,“父王是很疼爱我们的,他绝不会让我们做不喜欢的事,怎么会变了?”
说到此处,她又于迷惘之间想起了卫常在。
她其实有所察觉,卫常在也变了。
还有林斐然……她也变了许多。
秋瞳微微闭眼,终于将心中的不甘与抗拒吞下。
或许并不是人变了,而是她从来就没有看清他们。
“我明白了,多谢前辈解惑。”说完,她转身离去,神色怅然。
……
秋瞳望向青烟,母亲正怔然看向桌面,神情与那时的她如出一辙,如此不甘、怀疑、迷茫。
她双唇微动,收敛心中怅惋,安慰道:“母亲,或许父王从来就是这样的人,他……他是一方霸主,统御青丘的青平王,又如何会在乎这等儿女私情?
你看人皇,已然是一界之主,还不是轻易就将女儿送往妖界联姻,孩子对他们而言,又算得什么!”
说着说着,秋瞳反倒自己委屈伤怀起来,一双眼憋得通红。
“他要我去取那《仙真人经》,却全然没想过我要面对什么,当时若非……若非有人相助,我岂能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!”
九星心中本就惊疑不定,闻言立即抬起头来,目光关切。
“我儿,难道你遇上了什么险事?”
秋瞳想要开口,但一看见母亲惨白的面色,便不忍心再叫她担心。
“只是比剑时差点输了,不算什么险事。”
她想,父王以前也是这般,听闻自己遇险时会立即关怀,又何曾如此冷漠?
难道当真是帝王家无情?
可这小小一处青丘,也就人族两三座城池那般大,算什么帝王?就连妖尊都没摆这么大的架子!
她心中既委屈又生气,便口不择言起来,将青平王从里到外说了一通。
“这是在说什么,怎么对坐无言,却眼眶通红?”
外间传来一道和缓的声音,二人心下一惊,立即抬眼看去,却见青平王从幕帘后走来,俊秀的容颜上带了些淡笑。
九星大骇,下意识向外间看去,却见若琴跪在门前,身形颤抖,抬头与她对上视线时默然摇了头。
九星垂下眼睫,想要寻些借口遮掩过去,但心神本就慌乱,方才又想了许多事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。
“父王,我从朝圣谷取得一柄灵剑,正是列于天下第二的太阿剑,我与母亲太过高兴,一时忍不住喜极而泣。”
秋瞳蓦然开口,她擦了擦双眼,将放在桌上的太阿剑举起。
青平王双眼微亮,随后朗声笑开:“好!不愧是我狐族公主,便是天下第二的灵剑也得臣服,它很衬你。”
秋瞳并未应声,这话却被太阿剑灵听了去,心中不服,剑身顿时嗡鸣震颤起来。
青平王颔首:“你看,太阿剑也同意。”
手中长剑震颤更甚,若不是秋瞳眼疾手快压住刀柄,它怕是要当场飞剑而出!
眼下并不是与母亲再聊的好时机,秋瞳对青平王道:“父王,灵剑此时有些不稳,待我安抚好后再与你们联络。”
九星此时已收敛心神,道了一声好,随即用冷茶将香丸扑灭,空中青烟散尽,只余一丝袅娜。
她回头看向青平王,叹然一笑:“秋瞳长大许多,又取得太阿剑,我这个做娘的,总为她高兴。”
青平王淡笑颔首:“我心中自然也欣喜。”
话落,他坐到九星身侧:“最近寒症可好?我听闻不少人自朝圣谷中取得扶桑木枝,不如过几日让潮声为你取来?”
九星摇头,看过他一眼,又很快收回视线:“潮声到底也是我的孩子,你舍得让他东奔西走,我舍不得。”
青平王听出话里的责怪之意,却并未放在心上:“潮声年纪最大,修为最高,以后自是要接管狐族的,不多磨练怎么行?”
九星从他旁侧起身,抚平裙角:“我们是妖族,寿数非凡人可比,你太急了。”
她不愿在这事上过多争执。
“不是在商议吗?怎么突然过来?”
青平王起身道:“来此是想告诉你,那位贵客传信,说她今夜将至,我们需得提前迎接。”
“迎接?”九星垂下眼,咀嚼着这两个字,“好,我叫若琴来为我梳洗一番。”
青平王颔首,自发到外间去等待。
九星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并未放下。
圣人所言或许有理,但她也相信自己的直觉,数百年的相处,她知晓枕边人的秉性。
人或许会变,却绝非在一夕之间。
她仍旧认为青平王有异。
……
宴客居位于王府西侧,是一处有三层高的明楼,楼顶有一流珠飞阁,阁中缀珠置玉,花团锦绣,一派华贵之象。
青平王及九星站在阑干前,望向朗月高照的夜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