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手搭上她的肩头,林斐然也并未抗拒,右手接过他横来的手臂,左手迟疑片刻,觉得放在哪处都不合适。
“要搭就搭,我没说不准,就代表可以。”
林斐然便摸索着将左手放到他的腰后,却也只是虚虚拢着,随后起身将人撑了起来。
“尊主,其实你刚刚那个样子更像话本里描述的大人物,就是那种阴丽、黑暗、狠辣的人。”
黑暗、狠辣?
如霰立即想起上任妖王那副坐在暗沉沉大殿中,头发乱散,歪嘴邪笑的模样。
他侧目看去,凉声问道:“你觉得那样好看吗?没品。我自是要享受最暖最亮的东西,像是初升的金色灿阳才足以相配。”
林斐然点头睁眼,目视前方,不看身边人一眼,撑着他慢慢走到车辕处,又扶着落到地面。
“说的也是。”
二人落地,如霰抬手拍了拍鸾鸟的羽翅,将它唤走,这才随林斐然一起向房内走去。
行至半途,他忽然开口:“你觉得我是个狠辣之人?”
林斐然专心看地,闻言一顿,开口解释道:“只是一个比喻,别无他意。”
如霰看她一眼,又收回视线,话中半带揶揄,唇角微扬:“不必比喻,我的确是一个狠辣之人,还不扶稳一点?不然我这个狠辣之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林斐然:“……”
如霰的居所在二楼飞阁处,要蹬过十余阶木梯,只能从林斐然这里借力。
她不得不紧贴着扶住他的腰,撑着人上到二楼。
到得门前时,她感受到他腰间经脉传来的异动,便下意识侧目看过一眼。
如霰见她眸光微移,便停下脚步,抬手抽出一段两指宽的白纱覆到她眼上,又将她背上的金澜取下,放到门外 ,才道:“推门。”
林斐然依言照做,甫一推开,屋内火烛与明珠便一同亮起,如同白昼。她眼上虽系有轻纱,但在这样的光亮下,视物并不算困难,只是看得有些朦胧而已。
她知晓如霰的意思,这是要她能看见别的,唯独看不见他面上的异纹。
两人一道入内,踏过松软的绒毯,林斐然将他扶到床榻上。
视线中,如霰的面容变得朦胧模糊起来,她透过白纱,能见到他望向自己,能见到那悬浮的金环,旁的便都隐在那片纯白之下。
如霰坐在床边看着她,抬了抬手,林斐然便半蹲下来:“怎么了?”
她实在很听话,不论是将他扶出鸾驾,送到门前,亦或是被缠上这段白纱,竟都毫无异议,任凭他动手,甚至没有问过这怪状一句。
“今夜,需要你助我一力。”
林斐然并不意外,颔首道:“需要我怎么做?”
雪睫下垂,他似乎是在思考、斟酌。
良久,他抬起眼,清声道:“首先,帮我将金环归位——
罢了,你将白纱取下吧,左右这副模样你也已见过,覆不覆又有什么所谓。”
林斐然神色微顿,还是抬手将白纱取下,顺手缠到自己腕上,望向他的目光坦然而平和。
她视线下移,看向那三枚金环。
两枚悬在他双腕,一枚悬在他腿根,原本贴合的尺寸,已然扩成圆镜大小,显出几分空落。
金环失控,便意味着他此时灵力出了问题,不愿让人知晓,也不难理解。
她抬眸道:“怎么归位?”
如霰双目定定看她,直到见到那份赤诚与坦然,才微微舒展眉心。
知晓这几枚金环的控制之法,并不是什么小事,他必须小心再小心。
他想,林斐然是可以相信的。
“我教你结印。”
即便是在结印之时,他的目光也紧紧落在林斐然的面上。
他想,最好不要辜负他的信任。
双手收回,垂在身侧,他问道:“要我再做一遍吗?”
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结印手势,林斐然看得很认真,闻言又摇了摇头:“不必。”
她站起身,如他先前所做那般顺序结印,灵力缓缓涌出,那三枚金环也有了响应,直至最后一个动作,它们猛然旋转起来,涨大又缩小,最后紧紧箍了回去。
因为收得太紧,不仅是双腕,就连腿上都被勒出一道凹痕。
如霰微不可察地轻|喘一声,随后抬眼看她:“太紧了,松一点。”
“好。”
林斐然第一次控制,做得不大顺手,便又再次结印,视线紧紧看着那枚腿环,要它松一些、再松一些。
腿环近乎是用一种磨人的速度扩大,一点点松开被它紧缚的皮肉,被压紧的绸裤褶皱渐渐抚平。
“可以了。”
如霰出声阻止,顺道抬手按上她的额头,防止过于专注的某人越靠越近。
林斐然闻言收手,长长松了口气,视线却还未撤回,她忽然道:“你的经脉……”
被金环收拢后,那些异动的经脉便都被压回原位,虽未消退,却也不再作乱一般游离。
如霰见怪不怪,只看她:“你不是好奇我得的什么病么,这便是病状之一,若无金环压制,体内灵力与经脉便都会一同暴动,搅得人不安生。”
林斐然忽而想起,他先前为自己除咒时,金环似乎也有过异动,瞬时涨大,又立即收回。
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现下想来应当是真的。
如此说来,他为自己除咒之时,难道体内灵力也在暴动?
经脉被压制,如霰顿时好受许多,他斜靠床栏,掀起眼眸看向右侧那面摆满瓷瓶的壁柜。
“三行四列处的柜中,摆有三个缠枝瓶,你将它们一道取来,我要服药。”
林斐然起身走向壁柜,将三个瓷瓶取出,路过桌案时脚步一顿,又给他倒了杯茶水,这才走到床边。
她没问这病症,他也没有开口。
如同两人先前约定所言,须得以秘密换秘密,她想知道,便要以同等的秘密交换。
就今日所见,她怕是没有这么大的秘密。
服过药后,如霰身上的异纹并未立即消退,只勾勾缠缠地蔓在手背、颈间以及面上。
如同墨玉洒落在白雪间,再配上左眼那抹压下的红痕,十分靡艳,却也莫名引人。
林斐然从来不会以貌取人,不论是美或是丑,她向来一视同仁。
但此刻的确是有些晃神。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
若是以前,她大抵会唾弃自己,但时至此时,她已然有种破罐破摔般的坦荡。
反正还会有下次,何必苛责。
是以,意识到自己再度失神后,她也只是微微叹气,随后收回视线,望向窗外圆月。
如霰将瓷瓶放到一侧,起身跨过床榻,如以往般坐到窗台上,回头看她:“服过药后,大抵要等上四五个时辰,病症才会完全退下。
在那之前,你得留在此处为我控住金环。
所以,过来。”
林斐然迟疑片刻,还是坐了过去。
如霰房内的轩窗极大,八角方圆,坐下两人绰绰有余。
轩窗之外,是一望无际的夜色,并上一轮皎洁的月亮,辉光淡淡,又有几枝垂棠从瓦檐坠下,于风中微颤。
如霰侧目看她,忽而开口道:“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送礼一事吗?”
林斐然点头,似乎是意识到什么,她又立即开口:“我还没有准备好回礼。”
“是么。“如霰眉梢微扬,转头看向圆月,声音有些飘渺,“但我好像已经等不及要送给你了。”
他抬起右手,单手结印,随后倚上窗檐,侧目看去,眉眼间虽仍有些困乏,但笑意更多。
他道:“试一试,看看会有什么。”
林斐然自是记下了那个结印手势,心中不免有些奇怪,结印的前两个动作,倒像是剑诀通用的起手式。
她看了他一眼,结印做诀,下一刻,便听得一阵嗡鸣传来。
轩窗之外,垂棠之下,一柄长剑悬空而立,锋芒如旧,剑鸣铮铮——
那是她的弟子剑。
那是一把陪伴她少年时期,默然在侧的弟子剑,只是后来它碎在了春城秘境中。
她以为再也找不回。
林斐然眸光微动,胸中顿时五味翻涌,既有失而复得之喜,又有再见老友的伤怀。
她扬手一握,弟子剑便如一抹流光般飞入掌中。
她并指抚过,先前碎过的剑,现下竟毫无裂痕,她看向如霰:“这是如何做到的?”
如霰靠着窗棂,垂眸看她,清声道:“还记得先前在飞花会中钓坛一事么,我从坛中得了一块铸剑的石中髓,左右无用,用来将你的弟子剑复原便刚好。”
林斐然抚过剑身,低声道:“是这样吗?”
如霰笑道:“是,却也不是。”
他其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,因为不管要什么,他都会自己夺下,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坛子中。
故而钓坛之时,他的钓竿久久没有动静。
百无聊赖之际,他望着那片荡有桃瓣的溪水,莫名其妙想到了林斐然,想到了春城一行,她要取剑一事。
万事总有意外,若他们没能入朝圣谷,亦或是未能在剑山上取下灵剑,她心中会是如何遗憾,面上又会是何等神情?
脑中浮现她的面容,神色变换,最终停在一张望向远方的侧颜之上。
她不会有什么异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