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周寒霜更为凛冽,荀飞飞立即感到一阵悚然。
若说先前是纯粹的杀意,此刻便掺杂了一丝浅淡的死寂与细微的怒火。
他似乎将眼前的少年惹怒。
难道自己判断有误,他与林斐然其实原先有仇?
卫常在提剑而去,面无表情地重重劈下,与此同时,周遭阵法又起,并着几张哗然响动的黄符,身后街面也缓缓凝冰——
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将荀飞飞困在其中!
紫光高扬,但在落下的瞬间,向来锋锐的昆吾剑不知被何物无形阻拦,未能寸进不说,反倒将卫常在震退半步。
荀飞飞心中诧异,二人一同向上看去,一柄红伞不知何时在上方出现,光华流转间,将荀飞飞护在其下。
在卫常在看见红伞的瞬间,心中微动——
忽然间,一道裁月剪秋的锐意从后方飞来,划出一道弦月圆弧,将昆吾剑打退的同时,于卫常在手臂上破开一道细长伤痕。
下一刻,玄衣少女出现在伞下,恰恰接住飞来的染血长剑,手腕一转,剑上鲜血尽数洒落,溅开点点红梅。
隔着浅淡的薄雾,林斐然并未看向扰乱之人,而是率先走向荀飞飞,问道:“你没事吧?”
她本是想来此替换画像,但因中途走错路,这才迟来一些,哪知刚刚到此,便见荀飞飞与人斗法,像是吃亏。
荀飞飞摇头:“无碍,他暂时还杀不了我。”
林斐然略略点头,侧身半步,站在荀飞飞身前,这时才向对面看去,最后神情一顿。
远远望来时隔着薄雾,雾中人影自然看不分明,是以林斐然没有认出来人。
但这雾到底不算浓稠,如今不过隔上三两步,彼此面容便足够清晰。
“卫常在?”
林斐然打量过他,神色疑惑,目光在他微微渗血的左臂一顿,随后移回面上:“你怎么会到妖都来?”
她只是草草看了一眼。
他的血竟然已经不够吸引她的目光了吗?
对她而言,卫常在受伤一事,已无足轻重?甚至比不上一只灵鸦的安危?
卫常在静静看着她,左手微动,却并不言语。
月华映入乌眸,如同覆上一层蒙白的薄霜,仿佛在这一刻,或是下一刻,只要天际月光再明亮一些,这霜华便要化水。
他不言不语,已是在林斐然预料之内,是以她转头看向荀飞飞,问道:“你们怎么会打起来?”
荀飞飞眉眼微垂,瞟了卫常在一眼,不好高声,便凑到林斐然耳边,声如蚊呐般将自己的猜测说出。
林斐然听他说完,心下同样一紧。
她觉得荀飞飞猜得不错,道和宫中能驱使得动卫常在的,也只有张春和一人,只是他们未必是为那点金火丸而来,或许……
是剑境一事暴露,张春和让他来取铁契丹书,或是仙真人经?
思索之际,卫常在正低头看着自己臂上的伤痕。
浅蓝衣衫渐渐被沁出薄红,随后转深,他却仿佛失去痛觉一般,眼中只有这道明艳的色彩。
“慢慢……”
他终于抬起头,开了口。
“慢慢,你方才没有认出我么?”
他开了口,说的话却叫眼前两人微怔。
荀飞飞忽然从这语气中品出一丝不对,却又说不出哪里有异,他默默转眼看向林斐然,却见她的神情比自己还要茫然。
荀飞飞:“……”
想从她这里找出答案,确实有些异想天开。
林斐然看向四周:“……这里遮霜起雾,认不出你很正常。”
卫常在看她:“春城一行,在城门处,即便你全然换了样貌,我也一眼就将你认出。
你以前从不会认错我。”
“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。你可以两月之内另有所爱,我难道就不能有所改变?”
林斐然话音一顿,忽觉这话说得没味,便也不再继续。
“不必顾左右而言他,你入妖都有何目的?难道是张春和又要你来寻什么东西?”
卫常在眼睫微动,心中忽然一刺。
从何时起,他与她相见便只是为了各种目的,他如今与她,竟连友人也不是了。
好半晌后,他才开口,声音有些涩然:“我是来此助你修行,杀去损你道心之人。”
林斐然眉头微蹙,荀飞飞更是讶异:“我何时阻她修行大道!”
卫常在转眼看他:“修行途中需得断情,你与她有牵连,她心善,不忍伤你,我会替她动手。”
荀飞飞一口气堵在喉口,向来寡淡的神情染上几分荒谬,他张口欲言,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。
林斐然更是不解:“可我修的并非天人合一之道,你又不是不清楚,何来的断情?”
她目光微凝:“你到底为何而来?”
卫常在又不再开口,他垂下眼,握紧昆吾剑。
荀飞飞适时开口:“你看他腕上的鸳鸯环,唯有与妖族之人登册入城的道侣才会戴上,应当还有人与他一起。”
他看向卫常在,道:“与你入城的妖族是为你做保,你二人又束着鸳鸯环,想来关系匪浅,若不想牵连那人,最好不要轻举妄动。”
林斐然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圆环,以及垂下的那根灵线。
不必多想,便知灵线的另一端是秋瞳。
她略略垂眼:“罢了,好在今夜无事。若你们二人是一同出来游玩,便好好等待夜游日,这里夜市热闹,适合有情人同处,但除此之外,不要再做多余之事。
妖都不是洛阳城,若你们执意闹事,随意杀人,我作为此方使臣,定然不会坐视不理。”
看着林斐然的神情,卫常在不禁想起飞花会一行,她未多看自己一眼,想起朝圣谷一行,她取剑时的怆然,想起那只信鸟,那句无谓的话语,在她眼中,他如今谁也不是。
心中难以宣泄的情绪终于寻到一个名为“荀飞飞”的出口,可至此,却仍旧淤堵于心。
在向荀飞飞出剑的刹那,他心中便有所悟,他想,即便杀了荀飞飞,他亦不会觉得畅快。
——他来妖都,原本不是为了杀他。
迷惘间,卫常在忽然想起那日,她倚靠床栏,抬头看向他,神情看似冷静,眸光却如波涛起伏,眼角微红。
那时,他只是沉迷于那般为他而动的目光中,然后听到她说。
“卫常在,我们将婚约解了吧。”
直至现在,他才隐隐觉察,他或许再也看不到那样的目光。
寂静的深巷中,薄雾绵绵,缭绕在二人的眉眼间。
恍惚之时,林斐然似乎见到他眼底霜华散去,凝出一片浅淡的水意。
卫常在看着她,只是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,你从小便说,人要有情。我今日来此,什么也不为,只是……”
只是——
他看向明月,周遭寒霜渐散,于枝头、墙沿融化,滴滴垂落。
落下的水滴将整个世界倒转映入其中,随后撞向地面,终于溃散迸溅。
他的视线也再度回到她面上。
他说:“我只是,许久没见到你了。”
第126章
卫常在站在巷中, 头顶花枝横斜,淅淅沥沥的水珠滑落,于是周遭泛起淡淡潮意。
他的眼睫, 他的碎发,似乎都被濡湿, 可他只是看着林斐然,脊背微松, 终于又沉在她的目光中。
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, 他心中迷雾渐散,那点瘀堵与痛楚也终于得以宣泄。
是了。
什么荀飞飞,什么助道, 不过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。
他只是和林斐然离别太久, 他只是无法忍受站在她身后的是旁人,而非自己。
他只是无法否认, 他有些害怕了。
“慢慢,当初在邙山下, 你我二人相互扶持而过, 你说, 我们会是永远的友人,这句话,我从未忘记。”
四目相对,林斐然心中亦不知是何滋味。
少年时的心绪诚挚热烈,从不作假,她对他的感情不可能立即如风过般消失无痕,但历经诸多,如今也确实像掌中流沙一般,已于无知无觉间流逝许多。
满满一颗赤心, 猛然被凿出一个豁口,已有错漏,又如何再圆回?
“卫常在,这是不对的。”
林斐然终于开口,她扬手一挥,金澜剑入鞘伞骨中,擦出一道铿锵声响。
“你不能如此得陇望蜀,既然选中一人,便要坚定下去,你喜欢秋瞳,她对你亦有情意,便好好携手共度此生。
我只是一个过去,就像那一对被放走的蜉蝣蝶,它们远走高山,而我也不会回头。”
卫常在心中忽而一刺,泛过一阵难言的痛楚,但那双乌眸仍旧看着她,化霜而落的水珠滴到他侧颊处,拖出一道水痕。
他呢喃道:“蜉蝣蝶……”
蜉蝣蝶早已被他寻回,养在宁荷居的暖池中。
荀飞飞终于弄懂二人间的关系,也突然明白这个天之骄子为何针对自己。
他以为自己与林斐然有情,醋意横生,这才发疯一般朝自己袭来。
但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