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下方,是素手勾勒的几朵水生花。
林斐然默然片刻,又立即向后翻阅,渐渐的,她眼中聚起一抹讶异。
这本看完,她又很快抽出其他书册,伴着日光,将每一本都翻过,目中讶异散去,只留有一抹怔忡。
如霰几乎看完了所有她读过的书册,每一本书中,只要她曾经写过批注,那么后方就一定会跟随另一行小字。
几乎都是对她批注的解答,或是回应。
在道和宫的那段年岁,林斐然没有太多熟识的友人,是以最初修行之外,她无事可做,便将心神都投入书本之上,聊以慰藉。
每每见到书中趣事,却又无人同享之时,她便会将心得写入书中,久而久之,便有了做批注的习惯。
她从未想过有人会看见书中的那个“自己”,但在时隔多年的今日,她写下的批注有了回音。
林斐然抚着书页,在桌案前坐了许久,耳廓余热也渐渐消退,直至凉风入堂,将页面吹得哗然作响时,她终于抬眸望向窗外。
院中半树银杏掉落,妖都已到立冬。
她接过一枚吹来的银杏叶,将它悉心抚平,夹入书中,复又将这摞书规整好,放回原位,起身离去。
约莫几刻后,院中响起剑鸣,一道玄色身影在其中游走练剑,扫起落叶无数,簌簌作响。
片片澄黄飘落之中,玄影忽而停下,她执剑在后,仰头看去,唇角蓦然弯起。
第160章
西部青丘之中, 雾隐山林,不论大道还是小径,俱都茫茫一片。
来来往往的狐族人忙不迭在城中各处设下灯台, 燃上狐火,照亮四周, 以免迷失方向。
白雾之中,几人提着狐火灯, 抬手插下灯架, 在一阵敲打中随口闲聊。
“这雾实在蹊跷,明明昨日还是艳阳天,也未曾落雨, 怎么今日就起了这样的浓雾?”
稍显年长之人看他一眼, 低声道:“绝对是和名祖有关。昨日不少人都见到了,一道紫光从天际划过, 隐于后山,除了她老人家之外,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?
你们年纪小, 应当不知道, 名祖之前出山与妖尊斗法之后,也是这般回到山中,第二日便出现这样突如其来的雾气……”
他四下打量,声如蚊呐:“先前长辈们议事时,我听了一耳朵,他们说是因为名祖受了重伤,灵脉大损,为了疗伤,这将青丘灵气吸走大半, 以至于迷障叠生……”
另外两人忍不住倒吸凉气,也道:“连名祖也败下阵来,再加之昨日妖都之事……他们带头反叛,会不会牵连无辜?我们可没说要造反!”
其余人也心有余悸:“这谁能知道?好在他们没有直接冲入妖都,而是选择敲响登闻鼓,按规矩办事……”
这人越说越心虚,敲击灯架的动作也越发频繁。
“烦死了,我们又操哪门子心?生生死死不过他们一句话的事,这次狐族反叛,青平王可问过众人意见?在昨日前又有谁知晓?他只问过长老!”
另一人啐声:“他近年来也是越发独断专行,以前城中要不要种桃树,他还要征询大家意见,如今都要叛乱了,反倒闷不作声!”
“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?”其中一人忍不住凑过去,欲言又止。
“什么传闻?”一道清脆的女声也低低凑近,开口询问。
他咋舌一声,转头道:“就是听闻他出征前,九星大人及各位公主皇子曾经阻拦过,但都被他……九九九公主!”
离得近了,即便隔着浅淡的白雾,也足以将来人的面容看个清楚。
来人正是秋瞳。
她御剑而落,身形轻盈,在那流转着淡光的剑身上,还驮着一道狼狈而平静的身影,他静静凝望而来,如此有压迫感的视线,除了青平王外还有谁。
三人顿时膝盖一软,连忙扶着灯架,慌乱间,架上狐火忽然点明,霎时将二人面孔照得一清二楚。
秋瞳见他们神色慌乱,并不意外,只是侧首看了青平王一眼,眸光微动,扬声坐实这个谣传。
“没错,母亲他们的确阻止过,但父王始终一意孤行,这才酿成今日这等提心吊胆的局面……作为一族之王,自然要以大家的利益为先,他做错了,我们也不会包庇,自然要将他带回承担后果。”
青平王的确被束缚于剑上,再加上那副狼狈形容,几人一时间已相信大半,心中也不可谓不复杂。
秋瞳又道:“我要先带他回宫中伏罪,不知今日长老们可在城中?”
她眉宇间竟有一丝沉稳,说话也颇有条理,全然不似以往那种天真调皮的性子,几人怔愣片刻,这才回神答道:“昨日出此大事,议事厅中灯火通明,长老们一夜未眠,现在想必还在其中商议。”
秋瞳颔首:“多谢二位。”
她再度踏到剑上,带上青平王离去,身影消失在白雾中,却并未去往议事厅,而是在中途掉头向西而去,不出几刻回了宫中。
长老们不在,宫中自然是她说了算。
她要放人,无人敢反对。
“出去历练不过几月,你聪敏了许多。”青平王静容开口。
秋瞳面容冷硬,仍旧不看他:“比不上父王,不过几月,便生出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智慧,孩儿拍马不及。”
青平王目光微动,很快抓住她话中奇异之处,兀自在口中咀嚼:“不过几月?”
秋瞳冷哼一声,只以为他在感叹,又道:“与其说我,父王不如好好想想,给狐族惹来如此大祸,要如何收场!”
青平王打量着她的背影,仍在思索先前那四个字,口中却无谓道:“还能如何收场?最多便是将我一人杀了,如霰虽不算善人,但到底心气高,不屑于做灭族之事。”
秋瞳咬唇,终于回首怒目而视,她不喜欢青平王的举动与做派,但又恼羞于他的自贱。
“妖族不似人族那般繁盛,人人惜命,生而珍贵,更何况是一族之王,你何时将自己的命看得如此不重要!父王,你的风骨何在?!”
青平王眼神依旧静得骇人:“如果你和我一般,经历过我的事,你也会知道,命没有那么重要,它可以改。花有重开日,人为何不能?”
秋瞳不由得连连摇头,眼中满是荒谬:“我与你无话可说!”
二人御剑停在宫中的小玉门前,不少卫兵在四周巡视,见秋瞳落下,连忙行礼,但再见到她身后的青平王时,目露惊诧。
秋瞳心中急于见到母亲,也无心再与他们寒暄打圈,直白道:“青平王已伏罪,将我母亲及姐姐们放了,否则,你们也会和我父王一样……我不想动手。”
秋瞳心中没底,她知道自己是个半吊子,便收了剑,抱在怀中,瞪眼而视,也颇有几分高手的风范,再加上青平王积威甚重,众人见他一言不发,心中发怵,便忙不迭为她开锁。
秋瞳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,便带着青平王向里走去。
小玉门并非普通牢狱,而是狐族之王自己的宝库,里面既可以用来藏宝,也可以用来困人。
平日里,秋瞳及其余兄长姐姐们若是犯错,便会被关到里面反省,她来这里几乎是轻车熟路,不出几刻便寻到了关押他们的地方。
八位手足,如今只有六位被困于其中,青瑶正拖着疲惫的身体为其中一个妹妹治伤。
这里算不上简陋,但也绝不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,放眼看去,秋瞳只觉得鼻酸。
“大姐姐、二哥哥……”
她匆忙上前,步履踉跄,众人见她到此,神情中满是焦灼:“秋瞳,不是让你走远一些,回去人界,怎么连你也被抓来了?!”
秋瞳不言语,只是看向身后。
太阿剑应召而来,正紧紧地将青平王锁在身上,剑刃搭在侧颈,寒光熠熠。
青瑶眼神一凝,十分惊讶道:“这是你做的?”
秋瞳颔首,将妖都之事一五一十说出,众人闻言越发沉默,但看向青平王的眼神却与秋瞳如出一辙。
不解、懊悔、愤怒、冷然。
就在几日之前,他们的父亲亲手将他们重伤至此,关到小玉门中,甚至还有两个姊妹如今生死未卜……
他们无声看向青平王,他却只是一笑,随即缓缓闭眼。
“我将他带回来,也是想问一问大家,要如何处置才好?”
秋瞳运气不错,在中途便将人带回,但她阅历不深,想不到更为周全的办法。
青瑶蹙眉:“母亲告诉过我,《七神录》法门被破后,一日便能恢复,若是能将父王带回,便将他压入诏狱,以天生索穿过肋骨,封住两处主脉……”
众人一同看去,目光前所未有的复杂,青平王却仍旧闭着眼,仿佛置身事外,全然不管他们如何决定。
青瑶吐息颤抖,双目微红,转身向天幕行了一个狐族之礼,这才回身看向众人。
“他此次行事,不论是对狐族百姓,还是对我们,都必须有个交代……我与秋瞳带他入狱,你们去将母亲救出,还有六弟他们,看看是否脱离危险。”
秋瞳点头,很快到门后的司南阵盘前拨弄,不出一刻便将这处“狱门”打开。
众人互相搀扶而出,在小玉门前分走两处。
诏狱内,青平王被锁入其中,清俊的面上终于显出几分苍老,他看向眼前,自己最大的女儿和最小的女儿联手将他送入此处,眼中俱是历事成长后才有的沉重之色。
“走罢,成王败寇,今日的结果我认了,但反叛之事我绝不后悔,只不过是计划中出了林斐然这个变数,要不然,凭我的筹谋,妖都早已是囊中之物。”
青瑶终于忍不住,问出口道:“做了这么久的青丘之王,难道不够吗?你就这么喜欢统御妖界?这又是你何时生出的‘宏图大志’,竟然连妻女都不管不顾?”
青平王再度闭上眼:“以前的我,的确不喜欢权力,但人活得久了,总忍不住尝试些新鲜事物,权力这种滋味,一旦尝过,就不可能再放下。
你们还小,又懂什么?走罢。”
青瑶始终不明白,仍旧在与他争辩,秋瞳一路走来时与他谈论不少,早已心灰,不愿再说,便抹了抹眼角,提着太阿剑离开。
她不常来诏狱,只知道这里关押着狐族最为凶悍的罪犯。
狐族人向来狡黠,但十分惜命,也甚少有穷凶极恶之徒,故而整个狱内只有十来人。
先前将青平王押送而来时,心神都放在他一人身上,并未注意到周围,如今回程途中,她忽然发现其中一个法阵内有人影晃动。
原本她并不在意,只是那人趴在地上吃食,动作十分引人注目,这才多看了两眼。
正是这两眼,让她驻足原地。
秋瞳快步走到法阵前,单膝跪地仔细打量那人,眼中满是不可置信。
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修,衣衫褴褛,双手被天生索穿刺而过,扭断在后方,故而只能跪伏在地,在他身后,脊背处的两条灵脉被抽出,像条长尾一般迆地,如此一来,他几乎与废人无异。
“三叔……”
秋瞳声如蚊呐,却仍旧被他听到。
他停止进食动作,抬头看来,双眼却十分混沌,歪头看了她许久,像是没认出眼前之人是谁,只是如同痴傻般扬起一个笑后,继续低头吃饭。
秋瞳整个人忽然混乱起来。
就在前世,三叔发动叛乱,暗中联合与他同道的狐族人,偷袭了父亲母亲,将他们二人重伤,锁在宫中,擒住其余手足,自己登顶成为新一任的狐族之王。
但他为人过于贪婪,治下不严,即位后搅得狐族民不聊生,即便后来拨乱反正,母亲也在那一次重伤后落下病根,不久后便去世。
这便是狐族之乱,也是她心中扎下的一根猛刺。
三叔在族中颇有威望,修为高深,又深得长老们信任,秋瞳原本还担忧,若是将父王抓住,以后无人与之抗衡,又要如何斗,但如今……已经不必她烦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