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霰弯唇,一双桃花目静静盯着她, 声音中带着独有的凉意,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。
“牛嚼牡丹。”
林斐然一时无言, 但想想自己也确实没吃过什么好的灵草, 分不出好坏, 便也无从反驳,但在点头认下之前,她还是有过挣扎。
“要不,改成斐然醉饮绒草……”
如霰弯眸更甚,搭起的腿轻晃起来,摇了摇头,只退让半步:“牛犊嚼牡丹。”
林斐然叹息。
周身忽然松懈下来后,她有些站不住,便卸力坐回木椅, 侧首伏在桌案上,任由如霰为她揉按脊背处的关窍,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腿就在旁侧,相隔咫尺。
呼吸之间,灿金的环面蒙上一层白雾,模糊她的倒影。
不知为何,林斐然的思绪渐渐散漫起来。
虽然如霰是在为她疏通经络,挪移剑骨,确确实实是在治病,但这样的手法实在太过舒服,比起诊治,更像是她在享受。
他先前还在试药……
“如霰,这个药的影响是什么?”
林斐然伏在桌上,悄悄掀起眼皮,向上方那个身影看去,或许是天光太亮,他的面容也融在光影中,并不清晰。
如霰唇角一弯,身形微动,散落的雪发便遮掩天光,在她眉宇间疏落出几缕明暗。
“影响就是,镇痛的效果太明显,会让人暂时神思涣散,难以自控,想到什么,便要做什么。”
林斐然正埋首臂间,只露出一只眼看他。
那是一种自以为隐秘,却又忍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。
他缓缓俯身,轻声道:“——就像你现在这样。”
林斐然仍旧在看他,仍旧只露出一只眼,他一动,她的视线便会随之而转。
如霰觉得好笑,可心中却涌动着更多的、其他的东西。
脊柱上的灵脉散开,灵力也不再淤堵,他的手也随之落到她的臂膀处,柔缓地将其中淤堵推散。
他不由得开口:“原来你这么喜欢直呼我的名字?”
林斐然点头如捣蒜,甚至开口解释:“因为我们是好友,你只让我叫你的名字,这是对我的信任。我喜欢别人信任我。”
真是晕得不轻,如霰不禁想,喜欢这两个字竟也能从她口中轻易说出。
林斐然依旧趴伏桌案,右手搭在他腿上,由于神思涣散,目光也无法很好聚焦,便悄悄挪近半寸,看向他时终于露出另一只眼。
“如霰,你为什么会叫如霰?
霰是雾林中结出的小小雪丸,旭日一出,就都被晒成水珠消散,了无痕迹……这不像你。”
如霰踩在座椅扶手上,抬手拂开她额前碎发。
“现在才问出来,看来平日里没少想。你觉得我不像霰华,那像什么?如果答案让我满意,我就告诉你缘由。”
林斐然沉默了许久,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,但他并没有催促,只是揉按着她臂弯处的关窍。
她习惯给出一个不敷衍的答案,所以总要思考很久。
“我觉得,你像火焰,像熔金,像温泉,像细雨,像利刃,像高墙,唯独不像日出即散的霰华。”
如霰微怔,抚上她朦胧的视线:“只有你这样想我。”
一条手臂揉散,他又拉过另一条,如此一来,林斐然就侧身伏在他腿上,下颌抵住金环,却因为此时周身无知觉,只这样压着。
她虽然意识不清,但到底还有条理,便开口道:“那这个答案你满意吗?满意就要告诉我。”
如霰没有明白回答,只是捻去一片银杏,半阖轩窗,默然片刻才回答。
“在我很小的时候,与母亲一同学习人族汉文,其中便有一个‘霰’字。
母亲告诉我,霰者,沉夜而生,日出而亡。
那时候,我以为所谓的‘霰’便是另一种蜉蝣,但我见过蜉蝣,却未曾见过‘霰’。”
林斐然仰目看他,一瞬不瞬。
“后来,我终于可以在林中修行,得以见到一片霰华,它们纯白蒙昧地飘散在月色下,等待日出,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面。
母亲曾经告诉我,如果它们能活过天明,撑过日出,就能变成真正的珠石,我便在树上等了许久,直至第一缕曦光显露天际……
可惜,那只是传言。
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它们便消融于日光下,再不见踪影。”
“寓意很不好,对么?”
他看向林斐然,像是在问她,却又像是自问自答。
“我只是不信传言,不信天命。我为自己取名如霰,不是要日出而亡,而是要做这样一片霰华中,唯一挣破而出的那个。”
挣脱而出,然后在灿日中化为世间最为耀目的一粒明珠。
林斐然自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,不由得想到自己,心中感触颇深,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,却也十分为此动容。
她顶着酸软的身子猛然站起,倒是出乎如霰意料,吓了他一瞬。
“你做什么?”
林斐然摇摇晃晃凑上前去,伸出双手。
她此时眼中有三个面容模糊的如霰,全然分不出哪个是重影,索性双手合拢,先向中间那个一拍——
可惜落空。
如霰望向自己左侧,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后,眼中划过一抹讶然,却又不禁弯唇,但下一刻便被林斐然准确捧住脸。
声音十分清脆,任谁听了都以为是珠玉坠地。
如霰:“……”
林斐然浑然不觉,甚至对掌中触感尤为满意,碰了又碰,像是捧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,细腻温凉,让人想要在手中盘玩。
但她到底没有盘玩,而是散着一双无法聚焦的视线,艰难地落到如霰面上。
“你一定会是挣出的那个,你天生就是要做珠玉的!”
如霰眸光微动,思及林斐然的性情,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。
“真的么?可即便用了云魂雨魄草炼制的丹丸,我的病症依旧只是缓解,虽然不必像先前那般昼夜颠倒,但仍旧会灵力暴乱。
我的病仍旧未能痊愈。”
林斐然正是感慨动情之时,听不得这样的话,她当即放开双手,一把抱住如霰,没有多余的动作,手十分规矩。
“我给你留了手札的第二篇,就一定会帮你。以后灵脉暴乱,你尽管找我相助,不必忧心我会觉得麻烦,我会帮你的!”
林斐然身上有一点浅淡的香,并非他的疏梅香,而是一点独属于她,不靠近便闻不到的味道。
像是矗立山巅的松柏,开在崖壁的剑兰,自有芬芳,只是这味道挟于风中,十分浅淡,转瞬即逝,却又令人难以忘怀。
他的手缓缓落到林斐然的颈后,下颌搭在她的肩头,侧目望向自己的指尖抚过她的乌发,唇中逸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。
“——”
他的另一只手落到林斐然后腰处,顺势揉按上最后一处关窍。
“你太容易被人引诱了。”
“三言两语便能让你心软,那个小道士使了一招苦肉计,就能让你多看一眼……我原本是要管教你的,心软是大忌,但还是不忍……”
他离林斐然的耳廓并不远,便轻声问:“你知道什么是管教吗?”
林斐然只是摇头,他笑了一声,答道:“你喜欢我为你置办的饰品,喜欢我绘制的法衣,喜欢我每日都问你去了哪,喜欢我夜夜问你何时回来。
不论错了对了,都喜欢被人指出,好的要夸,不好的要罚……”
林斐然喜欢在他们每个人腕间都系上一条线,以免前行时失去归途。
“——”他轻唤着她,“我会一直管教你的。”
林斐然不知听到还是没听到,总之过了许久,她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绒草的药效一过,便是极为浓烈的睡意。
此时已至夜间,按过后腰的关窍,终于将她全身疏通后,林斐然趴伏在桌案上,不出意外地睡了过去。
如霰却从案上而下,一双长腿倚靠在桌沿处,静静看着林斐然。
……
翌日清晨,林斐然直直瞪眼看向帐顶,还未开启新的一天,便如遭雷劈一般躺在床上,神情中满是不可置信。
如霰为什么没告诉她,药效虽然会过,但她的记忆却不会凭空消失!
昨日之事就这么清清楚楚、不断重现一般在回忆中闪过,她记得自己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动作,每一个回答。
她默默下移,红着耳廓躲进被子里,几乎要团成一团,仿佛这样就能忘记一切。
——如霰,你为什么会叫如霰?
林斐然再也忍受不下,猛然掀被而起,赤足下床,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却始终摆脱不了这句魔音。
她想要倒一杯冷茶静心,可刚刚碰上瓷杯,掌心便立即回忆起那同样细腻的触感,霎时间如同被烫到一般将瓷杯放回。
她举起双手,合拢不是,展开也不是,只红着耳廓在房里闷头乱走。
现在她急需静心之物,寻来寻去,便将目光落在桌案那一堆书册上。
她默默呼气,做贼一般挪到桌案前,小心抽出其中一本杂书,原本想要读书以静心,却蓦然见到书中新添了不少小字——
字体锋利瘦长,却也十分随性。
这是如霰的字,它们就这么挤在她那些随手记录的批注之下。
林斐然:“……”
这下更不静了。
她的目光游移片刻,还是忍不住看向书中,只见杂书原句上记载:“蓬莱山水极好,草肥花茂,缘溪行,可见满漕水生花。”
她在下方随手批注:“水生花?没见过,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。”
在这行小注之下,他写道:“模样还不错,可清热消暑,味苦,不过芳香宜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