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她的房屋,却又不是。
里间多了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。
帷幔、绒毯、熏香、以及摆放于桌案旁,两张靠得极近的木椅。
一硬一软,毛毯交叠,扶手相依。
只是一眼,便能想象出椅上二人是如何贴近,如何低语。
卫常在缓缓握紧手中昆吾,垂下眼眸,径直走入,不再看向四周,只在桌案上留下一封书信,又用镇纸覆压。
如今剑心可见,决不能让师尊窥见半分,他必须潜回道和宫,毁了窥探他心绪的观澜台。
心中这般想,他却仍旧伫立屋中,轻轻感触着其中淡冷的气息。
冷而不寒,犹如金戈剑气,犹如松柏迎风,那是林斐然的味道。
他失魂一般走到床畔,俯下身去,埋首其中,终于喟叹一声。
“慢慢……”
……
天际乍明,万物初醒之时,妖界某处原野,已然鏖战整夜。
林斐然翻身而下,以剑入地,却仍旧止不住攻来的威势,后退数米。
但在下一刻,她又立即拔剑而起,一瞬出现几个她,各出剑法,向中央伤痕累累的细腰王攻去。
而在战局外侧,如霰正搭着二郎腿,悬坐于旁,足下是数十位跪伏在地的蛇族人。
仔细看去,便会发现他坐着的正是一柄悬停于空的弟子剑,剑形朴素,剑身瘦长,足以担下他高挑的身形。
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,面上并没有明显的笑意,只是舒展着眉眼,唇畔微扬,但谁都能看出,他此时有多愉悦。
“你们觉得她如何?”
林斐然二人一个时辰前到此,二话不说,便提着剑冲细腰王而去。周遭人想去援助,却都被如霰拦下。
他们在此跪了一个时辰,没被斩杀,却莫名受着身心折磨,光是先前这句话便听了十来遍。
“使臣大人厉害至极,剑如流风,身比鸿影!”
他们也答得从善如流。
“哪里厉害?”
这倒是先前没有问过的问题,跪伏的众人一时噤声,互相对望,其中一人心怀愤恨,却免不了颤声道。
“虽然王上身受重伤,但使臣大人仍能与她对峙许久,可见境界高超,多年来鲜有人至此……”
如此明褒暗贬,如霰却并未恼怒,而是觉得好笑。
“她今年十九,在还未被人所知的境况下,便只凭修行直入青云榜首位,一朝天下闻。
像她这个年纪便能破入登高境的修士,便是在记载中都屈指可数,你们今日能见到,算是运道不错。
不论细腰王受伤与否,与她如今相战,便都只会是手下败将,若不是她刚学了一门功法,尚不纯熟,又岂会斗至此时。”
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林斐然,她是最好的。
众人一时哑然。
其中一人胆大,抬头睨向如霰,却发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,那是一种近乎绵密的目光,却都紧紧合拢于一人身上。
砰然一声,平野上尘土四起。
蛰伏的几人慌忙转头看去,只见林斐然一剑枭首,破去蛇影,喷散如雨雾的毒液濛濛而下,却又很快被她旋于掌中,毁于四野。
烟尘之中,林斐然随手挽过一个剑花,周遭分身汇于一体,她看向倒伏于地的细腰王,一时不言。
细腰王怨毒地看向她与如霰,声音沙哑:“成王败寇,你境界如此,今日这遭本王认了,若有来日……”
“如何?”如霰由远及近,立在林斐然身旁,垂目看她。
“若有来日,我必十倍以报!你当年将我兄长斩于枪下,此仇不报,我誓不为人!”
如霰这才恍然:“原来上任妖王是你哥哥,我差点忘了,他也是蛇族。”
细腰王刚要伏地而起,心口处便蓦然感到一阵寒意,随后四肢瘫软,灵力竟都淤堵于胸腔处,无法散出!
她瞳孔一缩,猛然看向动手之人,震声道:“你对我做了什么!”
如霰看她,眉梢微扬:“不是‘誓不为人’么?本就是妖族,既想做凡人,便全了你的心意,断去你的阳脉罢了。”
蛇族此脉被断,与七寸被碎无异,自此无法修行,形同废人。
“你当然可以找人续脉,但蛇族阳脉本就难寻,时时变换,普天之下,除本尊之外,再无一人能做到。”
细腰王神色迅速灰败下来,对于一个妖族而言,无法修行与死无异,她还欲起身与之抗衡,却又脱力摔下,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,目光怨怼。
“断了我的脉又如何,如霰,你以为你还能风光多久?至少我活着,至少我还活着!够胆你就现在杀了我,若不然,我等着、等着你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她便如受重击一般后仰倒去,齿间溢血,再说不出一句。
林斐然蹙眉看去:“她怎么了?”
如霰看向细腰王,目光微冷,意味深长道:“她此前发过心誓,但方才说了些不该说的,心誓反噬,恐怕活不了太久。”
林斐然立即揣摩她话中之意,心中不由得暗忖,什么叫至少她还活着……
她转眸看去,如霰神情却未有变化,视线只是轻缓落到细腰王身上,若有所思。
她刚要开口,便见如霰侧目看来,眉梢微扬:“这么喜欢盯着我?”
林斐然目光微顿,又立即移开,颇显忙乱地整理衣袍,却又忘了自己还拿着极长的金澜剑,剑锋一拐,将如霰散下的袖角割断大半。
“……”两人四目相对下,林斐然默默回剑入鞘,摸了摸后颈,“抱歉。”
如霰双眼一睐,抬手晃了晃,打趣道:“这么好的料子,眼也不眨地劈了,不愧是能一气买下两枝寒蝉梅的小英雄。”
他总是能在一两句谈笑间准确射中她的羞耻心。
林斐然一时无言,心下觉得羞赧之余,又有几分好笑,于是唇角将扬未扬,便扯出个奇怪弧度,看得如霰更加开怀。
他看着林斐然,含笑轻声道。
“回去罢,你身上背了太多,不必将我的这份也接过去。”
被这么一打岔,林斐然心知他现在不想谈论方才的话,便也不再开口,但不代表她真的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。
二人御剑回城,林斐然回首看去,细腰王已然倒在血泊中,看起来已是回天乏力,但她的目光却仍旧紧紧落在如霰身上。
既然是心誓,想必青平王亦有,或许她可以与秋瞳联系,问一问个中缘由……
“对了,尊主。”林斐然回身看向坐在剑上的如霰,“你那方苦海池的小世界能否借我一用?”
如霰看她:“自然可以,你要做什么?”
“我想,是时候完全解开我脑中那道封印了。”
第166章
上次去南部, 见得锦绣王,她已然为自己解去大半封印,只留下最后一处关窍……
她说, 这道封印若是解开,对方定然会知晓, 要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解开。
可何时才是合适的契机?
林斐然心中虽有忧虑,但还是决定先发制人, 若不率先将封印后的秘密弄清, 她便会一直如此被动。
天光大亮,迎着旭日,她与如霰回到妖都, 只是还未进城, 便见不少妖族的少年人聚集一处,颇为喧闹。
林斐然定睛看去, 只见一人被他们环绕其中,神容无奈。
那人竟是青竹。
他的面色较平日更为苍白, 臂上也隐约露出几道红痕, 只是那份清雅的笑意依旧, 轻易便能将人的目光引至眉眼间。
林斐然停驻半空,疑惑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
如霰垂目看去,不知在想什么,只道:“惩罚。犯了错的使臣,领了罚鞭后,便要去镜川道场看守三日,陪练三日,以示惩戒。
这还是青竹第一次来,众人大抵是觉得新奇, 这才一直缠着,想要同他比试。”
林斐然不由得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在镜川,任人挑战数月……
如霰见她神情变幻,知晓她定是想到先前之事,不禁觉得好笑:“对于你而言,那不是惩罚,而是磨剑。”
他的目光又转而落到青竹身上,眼睫微压,眸中自有深意。
“青竹在人界待得太久,如今让他去镜川道场,与那些妖族少年一同试手,对他而言不是坏事。”
林斐然默然,心中正是感慨时,便见一个少年人按捺不住般,试探着向青竹出手,这招来得突然,青竹虽无防备,却也很快侧身躲过。
他弯眸一笑,手中折扇打去,只在那人头顶轻敲三下。
林斐然见此动作,神色一顿,还欲细看,青竹便被几位跃跃欲试的少年人请入镜川道场,准备与他一较高下。
“走罢,苦海池已开……你也该想起过往之事了。”
林斐然心下疑惑,却也很快收回目光,同如霰一道回往行止宫。
直至天幕两道身影消失,青竹才从道场中走出,抬眼看去,神色静然。
“竹左使,还不快快随我们一道入场比试,你在看什么呢?”
“旭日初升,云霁无痕,故雁东来……却见惊鸿影独去。”
“竹左使,你真是去人界太久,拽文嚼字,说的话已经让人听不懂了。”
“是啊,我去得太久了。”
……
苦海池炼化于一枚宝珠内,原本放在行止宫的塔楼中,但如霰觉得太远,便将珠子拿到他的住所,随手放于玉盘中。
据他所言,林斐然在他眼下解开封印最为稳妥,她自不会有异议。
“我在房中为你护法。”
林斐然神色认真,作了一揖:“多谢尊主舍出一方小世界,又为我护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