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却也不好受,本就缠斗许久,再加上风火剑阵与方才那一击,若不是先吃了一瓶点春丹撑着,怕是早已力竭倒落。
她稳住剧荡的灵脉,喘|息着走上前,俯视着他:“这是你方才欠我的一击,原封不动还给你。”
穆千笑了两声,咳出一口血: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?”
此时,所有人都看着她,包括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。
她直起身,血染的衣袍在风中飞扬,散开的乌发映着光,数支银箭落地,凝成一道不停息的大火,在她清润的眸中不停烧灼。
她说:“我叫,林斐然。斐然卓绝的斐然。”
说这话时,她并未看向穆千,反而是望向自己的手,久违地有种心绪澄明之感。
被恶语中伤,被谣言曲解,她曾经试图辩解,试图讨好,可全都没有用,所以她选择沉默接受,独自消化。但每每重新想起,便不得不再次咀嚼咽下,如同反刍一般。
翻来覆去地咀嚼,不停地自我安慰、自我开解,竟都不如当场扇回一掌来得畅快解意。
穆千躺在地上,认命地看着淡去的雾气:“好名字……”
不远处的江尽撑着剑,看着长身玉立的林斐然,心中不由划过一抹幽寂的怒意。
又是这样,每次都是这样。
江尽原本是没有注意过林斐然的,她实在太低调了,甚少出现在人前,但周围弟子又时常谈论起她,为了合群,他也偶尔同其他人一起讥讽几句。
直到后来,他随蓟常英到北原历练,这才终于认识了她。
那时,他也只是照例同其他人一道讥讽这个不会还嘴的闷葫芦,甚至还为自己想出“废人”这样的谐音沾沾自喜。
她本来是一如既往的沉默,直到他开口喊那老村长“山野村人”四字时,她才抬起头,乌眸映着篝火与雪色,淡得惊人。
他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,冷笑道:“看什么,真想向大师兄告状?谁替你作证呢?”
另外几名弟子移了视线。
林斐然却直直看着他:“不必谁替我出头,也不需谁作证。但今日,你得为自己的言行道歉,向我,向村长他们。”
江尽一听这话,分明是出言训他,气极反笑:“向他们?我们是来替他们除妖的,该是他们谢我!”
“那你除妖了么?”
林斐然话语直白:“此处被巽风狼掳掠数次,西北处楼房倒塌一片,妇孺经年藏于地窖,不敢出头,唯有几个青年和老人,他们守在此处,只为等我们这万分渺茫的到来。
若不然,附近村落的人只能举族搬迁,这样的风雪,你知道路上会死多少人吗?”
篝火对面五人噤声而坐,心绪复杂,有一人瞟向那低着头的老村长和两个青年,收起了嬉笑神情。
江尽噤声却不是因为懊悔,而是贸然被反驳的怔愣,反应过来后,他猛然站起身,甩开同门拉住他的手。
“倒没看出来,第一人分明如此牙尖嘴利,平日却一句话不说,尽在太徽长老他们面前装模作样,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。我倒要看看,你凭什么让我道歉!”
气氛瞬时紧张起来,如绷弦之弓,一触即发。
骤然间,一声狼嚎由远及近,林斐然立即起身拔剑,斩掉袭来的一道雷蛇。
余下的电光将老村长手中的红炉打翻,他仰倒在地,旋即被两个青年扶着后退,几人皆面色惊恐:“是、是那老狼!”
其余弟子也顾不上江尽这莫大的怒火,都拔了剑,上前半步:“不可能,它不可能逃过大师兄的追捕……难道,它比大师兄更强?!”
林斐然执剑而立,凝神道:“不,此处根本就不止一只巽风狼。”
她话音刚落,一处阴影中慢慢走出另一只巽风狼,垂着头,踩着电光,涎水四流,呼吸间吐出的腥风令人心悸。
林斐然当机立断:“你们中一人护送老村长三人回去,让村民躲回地窖,另一人联系蓟师兄。”
须臾间,一只巽风狼扑猎而至,它身侧雷蛇乍起,直奔而来。
那是江尽第一次面对这样凶残嗜血的妖兽,剑还未拔出,便被巽风狼扇至一旁,咬去半块腿肉,它就像逗弄硕鼠的老猫,一步一步环绕在侧,再次击出之际,一柄剑横斜而入,反刺巽风狼双目,将它逼退。
她侧目看来,对他说:“江尽,拔剑!”
江尽做不到,他从未感受过这般的痛楚与恐慌,仿佛身骨俱碎,仿佛那妖兽下一刻就会咬掉他的脑袋。
忽然间,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疑惑,旋即转为了然,片刻后,她道:“既然不敢拔剑,那便先同其他人撤退。”
江尽望着她的眼神,望着她的身影,她分明只是在陈述事实,可他却奇异地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。
他的沾沾自喜,他的桀骜自大,他的天骄之姿,全都被这一眼击得粉碎,变得可笑又渺小,于是她的不言成了怜悯,她的转身成了看轻。
江尽撑着起身,想要拔剑出鞘,却只有叮叮当当的碰响。
扶摇剑,非得有直上九天的毅勇方可出剑,他没有。
他的狼狈与胆怯全都落进她的眼中,那一日,他心中真正涌起一丝恐惧的愤怒。
他害怕林斐然以此作笑柄,四处宣扬,就像他们对她做的一般,于是他越发激进,不敢让任何人多听她的话,也越发桀骜,想要将那个眼神彻底从梦中抹去。
所以,直到林斐然走到他身前时,他也不敢躲闪,只强挺着腰板,一如既往地嘴臭:“林废人,这次是我们输了,下次……”
啪!
清脆的巴掌声响起,雾气终于散去,日光映下,江尽顶着一个五指印茫然站在原地,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斐然。
“下次的事下次再说。”林斐然看着他,甩甩手,“清脆好听,可惜不是好脸。”
她并掌作拳,又向江尽打去,他也不傻,立即歪头闪开,与她对起拳来,眼中逐渐蕴起怒意:“你做什么!”
“方才那巴掌,是替你爹娘抽的,从小到大没学好,养出张臭嘴。”
林斐然不动声色地挡住他,拳在靠近他的脸时又变作掌,更加清脆地抽了一声:“这一巴掌,是替我爹娘抽的,寄予女儿祝愿的名字,被你平白污蔑。”
江尽被打得节节后退,她大抵用了十成力,脸颊灼痛异常,甚至将他打得有些头晕眼花,他看不清她的眼神,于是更加愤怒。
“林废人!”
啪!
“最后这巴掌,是为我自己,为过去的我、为默然的我、为麻木的我,为被你们欺瞒侮辱的我!”
一掌蕴了十成力,狠狠抽在江尽脸上,将他扇得向左歪倒,右脸顿时肿胀起来。
林斐然顺势将他按倒在地,手狠狠掼着他的头,垂眼俯视。
“再喊一遍,我叫什么?”
江尽晕眩的视线涣散,干涩的嗓音微凝。
“林斐然……”
五指收紧,江尽头皮一痛,她却只是看着,沉声道:“记好了,斐然卓绝的斐然。”
第20章
江尽被林斐然如此掼到地上, 五指擒发,只觉头晕脑胀,胸闷欲吐, 心间那点幽寂的怒火烧灼更甚,却囿于她手, 挣扎间手背青筋根根爆出。
明明所有人都是这么对她的!
“你叫林斐然,那又如何?若是你真够好, 我叫你废人, 又有哪个同门会应和?!我若喊卫常在和裴师姐作废物,谁会承认,谁会相信!”
头皮越发皱紧, 他视线尚未清明, 却忽然感到一阵寒凉的杀意。
那又如何!
江尽无法翻身,颈上青筋不住浮起, 却仍要大喊。
“林斐然,你现在到底凭什么气势十足!你重伤师长, 偷盗灵宝下山, 还躲到妖界, 与妖族勾结,条条门规,你条条都破,你才是破戒者,有什么脸面打我!”
“我早想骂你!你自幼失怙,再无亲属,若不是太徽长老将你带到山上,你早就死于官场尔虞我诈,哪还由得你那日威风凛凛下山?!
清雨长老对你如何, 大家有目共睹,你却当场断她修行灵器,让她悲痛至今,还有山上诸多弟子,被你一场风雪剑伤得卧床数日,你竟没有半分愧疚?!”
“林斐然,仗着长老喜爱,目中无人的是不是你?仗着那份要挟而来的婚约,在裴师姐和卫常在间横插一脚的是不是你?仗着那短暂的天资,时时看不起人的是不是你?
难怪才过几日,卫常在便与秋瞳同进同出,全然忘了你的存在,你应得的!”
声声逼问,句句震耳。
“为什么你们都要质问我凭什么。”过往在三清山时如此,下山那日如此,今日亦如此。
“我又有什么可以依凭的呢?”
林斐然垂着头,右手越发用力,微微颤抖。
那日的大雪、那日取骨的话语、太徽那骤然烦躁不耐的神色,以及过往种种,又渐渐爬满她的视野。
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看她的,欺人者不自知,却以为自己在除恶!
凭什么?
她才要问所有人,凭什么如此对她,她到底做错了什么!
四周箭雨火风在她眼中烧灼起来,赤红一片。江尽那愤怒的面容与沙哑的指责忽然变得似远非近,好像在咫尺之间,又好像来自云外。
“好一个目中无人、横插一脚、看不起人,我日日反思,处处留情,事事躬省,到头来,却都成了我的错……”
“若是太徽清雨对我好,你们觉得不公,为什么不敢去质问他们?若是觉得我利用人皇对我林家的关护,硬逼张春和同意我和卫常在的婚约,为什么不敢将怒火发到张春和身上?!
不是人多,便是对的。你们,实在是太软弱了。”
因为不敢,所以把矛头对准了她,因为恐惧,所以只能将心中的妒火与怨气发在她身上。
因为她是一个好人,因为她无法反抗。
若是强者的刀尖只敢对向弱者,那又何必修道,那又为何修道!
恍惚间,她又回到了那满是风雪的三清山,在寒风冷雪中,尚且矮小的她被顶着不同面孔的同门带至偏远的小松林。
“你怎么总跟着卫常在,想他带你进境?”
几位师兄师姐站在松林间,将她围得水泄不通,他们身形不算高大,站在一处却好像能遮天蔽日,林斐然仰头看去,只能窥见小片白云。
“真是可笑,你知道卫师弟是谁么?论辈,他是亲传,谁都得称呼一声师兄,论天资,他是未来道子,我们都不敢多加肖想,你一个不能进境的废人也敢靠近?”
“诸位怎么忘了,林师妹初入门时也是天资聪颖,一月入心斋,连我师父也时时提起……呵,那时候,我可没少被师父明里暗里嫌弃!”
“当初我问你要参星域的入门试题,你看了我一眼不说话,那一眼是什么意思,是不是看不起我?!”
“你不是亲传弟子,凭什么得到长老青睐,凭什么日日去吃宵食,就你特殊?他们传了你什么剑法,让你在群英大比里赢我的,练给我们看看如何?”
“盯着我们做什么?怎么,想动手?”
那是林斐然第一次提剑反抗,一对多,结果自然不好,剑卷了刃,她被打倒在雪地中,却不觉寒冷,眯眼看到天上的艳阳后,反而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