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林斐然的模样,却也逐渐与那个半蹲雕栏,自上而下看来的小姑娘重合。
心绪如何?
心神微动、慌乱、期待、惊讶,一切杂糅,无法言喻此等心绪,他仿佛又听到一声来自过往的回响,将一切都震碎其中,最后化为一片空无。
他只能静静看着,看着她露出最后的面容。
忽然间,耳边仿佛又传来那一句熟悉的话语。
“我叫林斐然。”
“不用怕,我会带你出去。”
此时此刻,恰如彼时彼刻。
第183章
闻言, 林斐然忽然想起那枚轮转珠。
依那日密室所见,人皇一脉想要修行,势必要借助那颗宝珠灵力, 如今众皇子中,如果只有沈期一人可以修行, 那珠子岂不是就在他体内?
……那他岂不是下一个肉身?
沈期,沈七?
林斐然问道:“沈期是你的化名, 那你原名是?”
沈期见她目光变换, 又问出这个问题,微微一叹,面上却是带着笑。
“我的本名,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, 久到都快忘记了,你还是叫我沈期就好, 或者是申屠期……除了宫里人外,大家都只需要认识沈期。”
他垂目, 回身坐到一旁的石凳上, 右手在案上扫过, 便有一道法阵悬起,将二人笼罩其中。
林斐然转头看去,这才发现不少人桌上都有这样一道阵纹。
“这是丁仪尊者命人刻下的,他说宴客之地凡人与修士皆有,为了公平,造出这方桌案,凡人也可畅言,不必担忧修士听去。”
沈期解释后,请林斐然坐到对面, 低眉谈起过往。
“那晚过后,我失魂一般回到住所,心中纵然惊诧,但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。
撞破这样的密辛,若是被他们发现,我岂有命活……可活着又有什么好?
说来惭愧,那时我母亲过世不久,只留我一人,若不是想着要向你道一声谢,我怕是早已在惊惧之下生出死志。”
他小心看了一眼,林斐然只是专注等他说下去。
“后来,我因此事惴惴不安,面对圣宫娘娘时更是不自在,话也说不利索,没过多久,大监便不再让我去见她。
十二那年,我忽然生了一场大病,父皇召见我,说要将我送往南瓶洲修养。
去往途中,我反复发热了一月有余,几度晕死,直到抵达南瓶洲住所,去见当地太学府的医者,他们说我这是灵气入体,需要功法引导,修行入道便不会再这样。”
那时,太学府尊者见他灵秀,与妙笔道颇为有缘,便问他叫什么名字。
沈期早被修行一事击得恍惚,哪有心力回答,是他身旁的老仆上前回道。
“期,尊者,他叫沈期。”
他脊背忽然划过一抹寒意,猛然回头看去,只见到老仆无波的双目,以及眼中那点微不可查的怜悯。
那年,年仅十二的沈期已然知晓自己的未来。
“但我还是很庆幸。幸而与你去过密室,得知真相,这才能安然地在太学府潜心修行,虽然笨拙,但每一日都过得开怀,每一日都感慨又活过一日,做了许多年无忧无虑的沈期。
若不然,我怕是要在沈期这个壳子里郁郁多年,忧心自己为何倒霉,为何不得父皇喜爱。”
林斐然看他半晌,忽而问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摆脱这份既定的未来?”
沈期一怔,随即鹿眼微阖,抿出一个笑意:“想过,可那又如何做到?莫说天下都是他的,即便是一个参星域,也非我能敌,我做不到你这样。
不过,这的确是你会说出的话,文然。
今日能在洛阳城见你,我很开心。”
知晓他的身份,林斐然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厌弃与不喜,无论幼时还是如今,她都不曾变过。
望着眼前之人,沈期眸色微颤,心神也无端松弛下来,只生出一种终于在她身前袒露一切的通畅与无畏。
“我的事不重要,不过一个生与死,能入道修行,见到另一番天地,我已经知足了。不如谈谈你的事?”
他微微倾身,低声出谋。
“你或许不知,圣宫娘娘虽不爱露面,但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修士,阖宫上下的法阵都为她一人所设,硬闯并无益处。
当年你我窥破一事,他们尚且不知,不若你与我一道,我再以拜见的名义向圣宫娘娘递请……像我们这样的孩子,长大后想再见她一面,她一定会愿意的。”
他为人内敛羞涩,恰如流深静水,并没有将心绪表露于面上,只是看着林斐然,想要助她一臂之力。
林斐然不知沈期心中如何暗涌,听闻他的计策后沉思片刻,只道。
“他们或许不知道你,但他们早就知晓我撞破之事,不然,我也不会被封印记忆。”
她言简意赅将封印之事带过,沈期却听得目瞪口呆:“这、如今你封印解开,竟还敢闯入宫中,就不怕他们……”
沈期面色微变,以拳抵掌,又摇头道。
“不对不对,以我父皇的性子,若是知晓你封印解开,不可能放任你存活于世,他如今必定不知!但若贸然带你去……”
沈期纠结之时,林斐然正环视四周,打量着此处布局,心中也在思忖着沈期的提议。
如今慕容秋荻回城,宫中戒备更加森严,若有他在中间牵桥搭线,自然要安稳得多,但却会惊动人皇之流,独自一人闯入,虽然隐秘,却又难躲这诸多法阵。
恰在此时,她蓦然撞入一双乌眸。
那人孤身立于花厅二楼,着一身简朴的清蓝道袍,乌发半挽,双唇轻抿,不知向此处望了多久,但他也只是看着,没有上前,没有离去。
若是以前,她或许还会惊讶,但与他相遇多次后,她已经有些习惯。
卫常在会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,或是某处不该遇见的地方,然后以那样袒露而令人费解的目光盯来,却又什么都不说,像一抹幽魂。
林斐然一顿,又自然移开目光,向周围列队的卫兵观察去。
原因无他,卫常在先前如此向她负荆请罪,搞得艳色满地,实在是将林斐然惊得不轻,与之相比,这样做一抹静寂的幽魂都显得正常起来。
花厅只是供人暂歇的地方,今日接风宴应当是在不远处的濯泉殿开办,故而厅内大多是随侍的大监与侍女,没有太多守卫。
林斐然正思忖着脱身之事,便听附近聚在一处的几位皇子谈论。
“听闻今日接风宴,圣宫娘娘也会出席,真是一件稀罕事。”一位瘦长脸开口,“我已有多年没有见她,尚有孺慕之情,心中甚是思念。”
另一位双目狭长之人意有所指道:“娘娘近来为了救治怪病,费心尽力,声望颇高,若得其青睐,恐怕也能在父皇那里露上一脸,是么?”
皇子也只幼时养在宫中,到了年纪便被送出宫做一闲王,无一例外,他们能见到人皇,搏得与之长谈的机会,数年来屈指可数。
此次接风宴却向众人发帖,群臣皆至,其中到底是何意味,他们不得不深思。
各人心中自有算计,谈到一半便改了口,只聊些无谓的风月事。
“看来,我得和你一道赴宴了。”林斐然对沈期道。
既然圣宫娘娘要去赴宴,她也不可能去闯空门,于是心中计划再变,决定一同赴宴,见机行事。
沈期有些茫然:“怎么突然变了主意?”
林斐然微讶:“他们在那里闲聊,听闻圣宫娘娘也要赴宴……你没听见?”
沈期也是修士,妙笔道亦算小有所成,那几人并未像他们这般结阵,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的私语?
“父皇前不久命人给我送过几道阵纹,凡是出门,我都得将它们刻印在身。”沈期有些讪讪,“你大抵没有察觉,我眼下只是一个凡人。”
林斐然神容微动,忽而抿起一个笑,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手札。
“这个你应当记得,想要我相帮之人,都会在这份手札上留名。”
她翻到空白页,提笔写下保命二字,随后递到沈期身前。
“如何?我会帮你。”
沈期微怔,抬手抚上这本札记,眉眼压下,很快透出一点笑意。
他从腰间取下老笔,悬腕书下自己的名字,却未捺印,只道:“我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,也快活半生,如今生死无谓,只是——”
只是想在这本手札上留下自己真正的姓名,证明他也曾来过。
沈期收笔,林斐然接过一看,其上只落了三字,端正俊秀——申屠期。
……
濯泉殿大开,一阵潮湿的水意立即扑面而来,并不寒冷,反倒透着一点暖意。
众人列次进入,落座其中,像林斐然这样装束的护身修士便另坐一隅,恰巧与那群有些吵闹的宗门天骄一处,靠得极近。
横桌并列,案上备有灵果与甘露,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佳品,林斐然却无暇顾及,直至跽坐为止,她的目光一直都落在大殿最前方。
人皇与圣宫还未至,那里便只独独坐了慕容秋荻一人。
一身青白鱼龙服,乌发只以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全挽,肩上还系有未曾解下的披风,却仍旧身姿挺拔,正望向桌上那一杯浊酒,面上神情难辨。
她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,如同一具玉雕般,一动不动。
林斐然的视线再度扫过,那些大臣神情不一,面上却不约而同地未露半点喜意。
虽说是接风宴,却无一人上前同慕容秋荻攀谈,氛围凝重。
但林斐然这里,各宗天骄正低声讨论,私语窃窃,话题总绕不开英才榜。
青云之上,更有英才,囊括百名逍遥境以下的年轻修士。
卫常在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挤下榜单,不过数月,便又破入登高境。
他这个年纪破境,已算是天纵英才,众人唏嘘还来不及,那个名叫林斐然的女修却又再度出现,力压众人,一举登顶,再度成为英才榜首名。
一时间,林斐然竟成了宗门弟子间炙手可热的人物,只是问访过许多人,却都只能说出一个模糊印象。
她实在太过低调,却又有一段令人乐道的往事。
众人皆知,她与卫常在曾有一段婚约。
于是嘀咕着,几人目光不由得向前方瞟去,在这略显吵闹的一隅,唯有他与他邻桌那位女修静坐如钟,丝毫不受影响。
这厢,林斐然并未察觉后方探究的视线,她的目光始终未从慕容秋荻面上收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