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是她愤然的目光,我留到现在。”
林斐然停下动作,定定看向她:“我心中有怒意,是因为你对我母亲轻视。我对你不够气愤,是因为你心中如何想的,我不在乎。
你不应该这样对一个在乎你的人。”
白露神色微怔,又凝视着指尖的光亮,近乎沉默了半晌,她才将这抹光放回星河。
“你之所以来此,就是想知道我与你母亲的过往,是么?如今世上还记得她的,怕是只我一人。”
“你应当知道,我是妖族人。
境界低微,悟性不高,除了喜欢看书之外,我便只会坐着发呆。
灵花一族的领地就在际海附近,那日我在岸边坐着,一个胡子编成麻花辫的人族老者从海中冒出头来,问我这里是不是妖界。
他穿得十分滑稽,在海中还要带着一个斗笠,背着一个竹筐,筐里全是浸满海水的馒头。
我那时很怕人族,呆坐了许久,才终于反应过来,于是发出一声尖叫,转身欲逃,怕他将我捉去结成契妖。
但他告诉我,他没有恶意,只是想找一种可以储存灵力的石头或是宝玉。”
白露说到此处,目露怀念,又看向林斐然:“你应当知道,毕竟你去找过我妹妹了,这个老者就是艮乾圣者,我的师父。”
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,从没想过这个貌不出众、扎着五条辫子的怪老头会是圣者。
他确定这里是妖界后,就在际海附近定居下来,白露心中好奇,她还从未见过人族,便时时去附近呆坐着观察,一看就是一整日。
先是远远坐着,后来便到他院中一起啃馒头,再后来,他们成了师徒。
彼时妖界并无修行阵法一道的修士,这是人族精通的道法,他们既不屑、也看不懂,但向来笨拙呆愣的白露却十分感兴趣。
布阵需要推算、需要结合天时地利、灵线交织更是让人眼花缭乱,但她在艮乾的指导下,几乎是每日都钻在法阵中,颇有些痴迷之意。
“师父在妖界待了很多年,寻遍南部,却一直无果。有一日,我问他为何要寻找能够储存灵力的石头,我们自己不就能吐息纳灵吗?
他说,世间还有许多与我们不同的人,他是为他们而寻。”
说到此处,白露终于按捺不住,掩唇咳嗽起来,于是簌雨般的声音变得越发沙哑,但她仍旧未停,像是终于能找到一个倾诉的人,忍不住将过往埋藏的事翻出,不让它们蒙尘。
“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因为妖界没有凡人。
后来有人传信,请他一见,师父征求我的意见后,便带上我一道启程回人界,暂时定居在南瓶洲金陵渡,也是在那里,我遇见了你的母亲。”
林斐然目光微动,整理纸稿的手也停下,只抬眸看去。
白露看向她,又仿佛是在透过她寻找她母亲的影子。
“你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。”
“你应该还不知道,她无父无母,自小在金陵渡流浪,为了混口饭吃,这才进了荷香馆,成了一名舞女。但我遇到她的时候,她已经是一个小有所成的修士。”
“你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,她的入道引灵之法,是从破烂书摊上捡来学成的。不论什么道法书籍,只要她看过几遍,便能铭记在心,再过一段时日,便可以融会贯通。
金陵渡的不少小宗门,全被她偷学了个遍。
她是个与我全然不同的人。
她说自己修道就是为了造物,想要什么都能凭双手造出,这才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境界,但我却不知道自己修道为何,我只是喜欢结阵、解阵而已。”
“后来,我与师父离开金陵渡,于人界云游,仍旧是为了寻找那样一颗石头。
我与你母亲仍旧保有联系,在我们离开三年后,她也离开金陵渡,彻底踏上造物之路。”
寻找途中,当时的人皇听闻此事,便差人将艮乾圣者请入宫中,与他共商此法的可行之处,但在那时,最为震荡的其实是丁仪。
他与艮乾圣者坐论了三天三夜。
无人在旁,白露又变得沉默起来,整日就在宫中秋千上看书,或是坐在花丛中发呆。
直至有一日,一个身量及腰、玉雪可爱的孩子走到花厅中,好奇地看向这个整日呆坐的女子,上前和她说了第一句话。
白露沉默片刻,不大会应付,便干巴巴问他叫什么。
孩童神色灵巧,玉颜漆目,脆声道:“姐姐,我叫申屠蘅,你可以叫我阿蘅。”
从那之后,这个孩子便缠了上来,直至白露随艮乾圣者离宫而去,他也仍旧想方设法与白露联系,就这样联系了十年,到他长大。
这是唯一一个与白露保有牵连的凡人。
那时,她与艮乾圣者正待在妖界西部,意外寻到了一块可以短暂容纳灵力的宝玉,细问之下,这才知道白玉来自落玉城。
在他们动身前往落玉城之前,不知为何,白露心中微动,带着这块玉去了申屠蘅的封地,将他从睡梦中叫醒,让他试着用了一个小小术法。
看到申屠蘅施用术法后不可置信的模样,看到他眼中的光彩,那一刻,她似乎体会到了师父的心绪。
这样的一块玉,可以让一个人眼中迸发出希望,见到不一样的世界。
“后来,便没什么特殊的,十年间,我与阿蘅交流愈发增多,如同话本子一般,我与他相爱,师父也在落玉城找到了可以完美储灵的法子。
再后来,我与阿蘅成亲,便向你母亲去信一封,盼她能来赴宴,但我在三月后才收到回信。
信中内容十分含糊,她只说自己发现了什么异样,还在查探,过几月一定回来向我道喜。”
说到这里,白露微微阖目,似是十分困倦。
“后面的事,便没什么好说的。
无非是人皇一族四十而殁,阿蘅心有不甘,便四处寻找法子,也是那时,丁仪敲响了我们的府门。
他说,他也在寻找解救天下人的办法,问阿蘅愿不愿为他试药……”
白露微微叹息:“当年师父与他坐谈三日,却又很快带我离去,他告诉我,丁仪此人已然失智癫狂,不可深交,要我以后遇见就走远些。
但那时候,阿蘅很高兴,所以我还是答应了。”
林斐然已经将手稿整理清楚,正拾起桌案上的针线,将它们合拢在书皮间,开始穿针引线。
她道:“你很喜欢他?”
“会觉得奇怪吗?”
白露竟然给出这样一个答案。
“我对他总有一份怜爱在……就像那个妖尊对你一般,如果你告诉他,你想长生、你想修行,甚至不必告诉,你只要看着他,他便说不出一句拒绝。”
白露站起身,俯瞰那条星河,沉默许久,又开口道。
“但是,我近年来却发现不是这样的。
师父的夙愿一直是凡人亦能修行,世人平等,这与丁仪不谋而合,但师父还未见到这样的世界,便坐化而去,这便成了他一生的憾事。
或许,我最初答应,也只是想替他看一看这样的世界。
只可惜,这是一条错误的路。”
白露背对林斐然,声音缥缈于猎猎剑风中。
“近年来,我总是会梦见他,梦见那筐馒头,梦见他那编成辫子的长胡。
……我想他了。
抱歉,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,但我想这样的故事应当有人知道。师父的所作所为,应当有人知道。”
她回过身,看向林斐然,她已经将那卷典籍装订成册。
“听了这样可笑的故事,你想问我什么?”
林斐然身上的禁制终于解除,她揉了揉手腕起身,剑风刮过,拂起她明亮的双目。
“我想知道,我母亲叫什么名字。”
白露有些讶异,随后问道:“她从没有告诉过你吗?”
林斐然静静站在玉山之上,望向那条流转的星河,摇了摇头。
“她啊,她无父无母,名字也是自己取的。
她说自己生于金陵渡,便以金为姓,长于盘泥间,就像那随处可见的泥点一般散下,便以澜为名。
她说,金澜便是溅开的泥点,随处可见,四洒天下,却生机勃勃。”
剑风从耳旁呼啸而过,林斐然心神微震,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,却又什么都没握住。
“她叫金澜。”
第188章
林斐然并非木石, 先前便察觉金澜剑灵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。
后来又无意中得知母亲精于炼器一道,而剑灵又总是对先剑主避而不谈,以致于她连剑主是男是女都不知晓。
零零散散连起来, 竟让她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。
今日,这个猜测终于得以证实。
金澜剑主就是她母亲。
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目热。
她实在很难形容此时翻涌回荡的心绪, 只能缓缓阖目,将那点酸楚涩意压下。
玉山之下, 卫常在与沈期听了这段过往, 又看向那道孤身立于峰顶的身影,一时间也是各有感慨。
他们都知道林斐然在朝圣谷中选了一柄灵剑,但无人知其来历, 这两人回去也翻过其他古籍, 却都没有记载。
今日方才知晓,那柄剑原来是林斐然的母亲所铸。
但比起沈期此时的惊讶, 卫常在的目光中更添一分触动。
林斐然曾经说过自己的往事。
她幼时心血来潮,立誓要做李长风那样的剑侠, 便提着一根木棍乱练。
母亲见状便为她做了一柄木剑, 十分轻巧, 但及肩高,寻常宝剑甚少有这样的长度,但林斐然用起来却十分合手。
那时母亲说:“你个子比旁人要高些,又习惯从腰背发力,动作大开大合,寻常的剑不适合你。现在先用木剑,等你长大后,母亲送你一柄真正称手的宝剑。”
可惜她母亲走得太早,那柄未送出的剑也成了憾事。
他看向林斐然的背影, 看到她缓缓收紧的双手,看似平静,可她心中的波涛起伏尽数传来,竟也让他有些眼热。
……究竟从何时起,她学会了将一切掩在平静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