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山之上,白露见林斐然神色变幻,心中更是疑惑,她如今鲜有好奇之事,不由开口问道。
“为何你母亲的名字能让你感触如此深切?”
林斐然顿了顿,才哑着嗓音道:“我在朝圣谷寻得一柄灵剑,剑名便是金澜。”
白露这才想起来,那时她曾背着一把红伞而出。
“原来这伞是她所做……是了,她曾经说过,即便铸剑,也要铸出最独特的一柄。”
“你不知道?”林斐然疑惑问道。
白露摇头,掩唇咳嗽一会儿后,才缓缓在案几后坐下。
“我与你母亲…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,只是隐约知道她在外间游历,后来林朗回京述职,我这才与她在洛阳城相逢。
你母亲做的事,不仅是我,或许连你父亲也不清楚。”
林斐然仍旧站在玉山之上,目光微闪,却只是看着她。
“你不清楚她在做什么,那她呢,她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”
“她不知道。她若是知道舍身夺舍一事,早就杀进宫中……”
白露看见林斐然摇头,于是话语微顿,随后意识到她是在问城外截杀一事。
她垂目:“不论你信或不信,截杀一事,我事先并不知情。就连阿蘅他们,也是前两日才收到密教圣女的传信,信中提及金澜功法修为不俗,为免截杀不成,要他们派人襄助。
我知晓后,第一时间给你母亲传信,她收到了,但她还是来了。
就如你今日这般。”
林斐然双拳微紧,又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夜。
在众人围堵截杀之前,她便已经身受重伤,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这才毅然回转,迎上密教早就备好的最后一击。
她是为了见他们最后一面,才回到洛阳城的。
在回城之前,母亲到底在做什么?
白露见她不语,便以为林斐然心中怨怼,于是唇角微弯,露出一点苦笑。
“你大抵在想,我既然早就知道这件事,也身处洛阳城中,为何不出手相助,你或许觉得我是一个伪君子。”
林斐然的心绪仍未平复,她微微吐息,只道:“我说过,我的看法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母亲,她才是与你相知之人。”
白露闻言并没有回答,她只是看着林斐然,沉默了许久,眸光却不停闪动。
“……你母亲来到洛阳城后,与我在宫宴上相遇,即便隔着帷幔,她的目光仍旧如利刀一般穿过,将我看得一清二楚。
只一眼,她便剖出了我的郁沉,察觉到了我的疲累。
她后来潜入宫中数次,是想带我离开,带我回妖界,带我回师父身边,但我没有答应。”
说到此处,白露心绪起伏极大,忍不住地咳嗽起来,甚至有些脱力到颤抖,震得那灯盏中的丹丸不停打转。
林斐然只是站在一旁,看着她扶着案几,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。
她走到玉山边沿,面朝下方涌动的星河,嘶哑而平静道:“但她不知道,我已经走不了了。”
忽然间,身后传来花苞抽条的声音,若是只有一枝,那便微乎其微,但若是有千万朵一同生长,便似断骨挣扎一般,令人不寒而栗。
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。
在这座幻境捏造的江南水城中,墙缝砖檐处都挤满了牡丹,花盘如斗大,红白黄绿一应俱全,它们一同抽条,挤破屋檐与高墙,碾碎砖瓦,径直向上生长。
花枝越发粗大,叶片越发肥厚——
高至半空时,又互相勾缠虬结在一处,绕成一个个足以顶天彻地的花柱。
上方繁杂的花瓣不断铺展,托举起了整片星空,下方的根系不断蔓延,伏在每一寸土地中,不过几息,便已经无处不在。
每一根柱子都十分柔软,中间偶有起伏,如同心脏搏动。
细细看去,每一朵花瓣上都凝着晶莹的白露,如同即将落雨一般。
林斐然望见眼前异状,扣着腰间的压裙刀,神色警惕,白露回首看她,却只是柔然一笑。
“且不说我不想对你做什么,就算我想,现在的我也做不到了。”
她又看向眼前之景,神色莫辨。
“要让一个凡人夺舍成人,需要极为庞大的灵气支撑,要将它们汇聚在一处,只有法阵才能做到。
布阵,却又需要我亲自动手,那些灵力也会侵入我的体内。
因为常年吞吐无法承受的灵气,我的灵脉在不知不觉间从体内蔓延而出,根植在这座城……但我之所以能活着,亦是因为这些法阵。
斐然,我已经同这座王城融在一处,再也无法离开。”
沈期神色震撼,几乎要呆滞原地,他转头看向这一处处承托的花柱,一时不知如何开口。
林斐然亦是看着远处,有惊讶,却不感怀。
“难怪,如霰说你胸中空无一物,却仍能存活于世,原来是你的心早已搏动到别处……种因得果罢了。”
白露垂目低笑,姣好的容颜上带着一丝畅快:“是啊,以前我便不停在想,我犯下的罪孽,要如何承担?直到发现这件事时,我心中才终于安稳。”
助人夺身,又以己身为偿,如何不是果报?
“你母亲若是知道,定然要指着我的头说我是根木头,然后为我寻找解除之法。
我不想再把她牵扯进来,这是我的罪孽,应当我自己去赎,所以只是告诉她,我不想离开。”
“截杀那日,我当然想去救金澜,可我如何能出城?”
说到这里,她的眼中浮现出难言的悲辛。
“若非如此,密教又何必在城外截杀,既然是拿你与你父亲作饵,入城控住你们岂不更好?但我终究是个无法出城的废人,只能眼睁睁看着。”
林斐然眉头紧拧:“但我曾在朝圣谷见过你。”
白露叹息:“那不是我,只是一具略能动作的偶人,不过是借它一双假目罢了。若非如此,我又何必时时遮着容颜,怕人看出异样。”
林斐然只觉得有些晕眩:“密教到底为何要致我母亲于死地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白露掩唇咳嗽。
“我曾经探查过、追问过,就连丁仪都不知道密教追杀的缘由,我又能从何处得知……
不过,你母亲去世那年,她曾离开洛阳城,去了一个地方,去之前,她到宫中与我相见,请我护住你们。”
林斐然立即上前一步,神色急切:“她去了哪?”
“她说,她要去天之涯、海之角,寻一处云顶,破一道风——”
白露微顿。
“我不知道这是何处,但一定是众人都不知晓的地方,不然,她不会这么描述。她离开那日,是向北而去的。”
天之涯,海之角……
林斐然目光闪动,不停回想自己以前看过的书,但不论是古书经典,还是杂谈游记,都从未有人提到过这样一个地方。
至于破风,她曾经听金澜剑灵说过,《定风波》这套剑法著出,原本就是为了斩风……
为何要斩风?
林斐然只觉得心中迷雾萦绕,勘破一关,又有一关,但时至今日,她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很近了。
心中又掠过几许思绪,林斐然渐渐平复下来,她抚上压裙刀,侧目向后方看了一眼,问出最后一个问题。
“我想知道,肆意蔓延的寒症是否与你们有关?”
“寒症?”白露思索片刻,才知道指的是城中怪病,她略微叹气,不知想起什么,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。
“你是想问我丹方一事罢?”
白露五指微动,便有一张泛黄的信纸现于指间,她将它递给林斐然。
“这病症与我无关,我修的也不是医道,那里懂什么治病救人,这张方子,是密教送来的。”
林斐然立即接过细看,丹方上的灵药与如霰剖析的别无二致,甚至并没有多出来一味药。
她忽然抬头问道:“除了这些灵药外,丹丸中可还加了什么?”
白露抬起手,无间地中阵法变幻,一朵金丝贯顶从天幕垂下,柔嫩的花瓣上几乎能看清脉络,而在这花叶之间,凝有几滴浑圆如珠的清露。
“除了那些药材外,一炉丹丸需得加上这样三滴甘露,这是密教之人口传的。”
这滴甘露团在一处,色泽蒙白,如同晨间清雾,林斐然仅仅是靠近,嗅到一点潮湿的水汽,便觉得神清气爽,方才的眩晕与杂思全都消散一空。
这样的感觉,她曾经在际海感受过,不必白露开口,她便知道这是什么。
“这是由灵气凝结而成的?”
白露闻言颔首:“我的法阵可以汇聚灵气,流动时,便会有灵气凝结为水珠,这是最为精纯的部分。”
所以,能够缓解寒症的其实并不是扶桑木一类的灵物,而是灵气?
为什么?
林斐然的眉心几乎要打结。
但由不得细思,只听得玉山之下传来一声起伏的哨音,林斐然定定看了白露一眼,猝不及防地翻身而下,玄黑的衣袍当即隐没于夜色中。
玉山并不算高,林斐然悬佩的压裙刀也出鞘在手,深深刻入玉山峭壁缓速,不过几息,她便落到一处矮石上,随后短匕翻转压下,震碎一块芒玉。
而在另一边,卫常在已然位于法阵交接处,在她动手的瞬间,自己也持剑坠下,无间地中立即传出一声镜碎般的轻响,刹那间,灵力再次于体内运转流动。
林斐然看向玉山之上,白露同样与她对望,只听一声铮鸣传来,她翻身抬手,再站定时,雪色潋滟已横于身前。
“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,我该出去了。”
白露的神情看不清晰,她只是立于剑风中,开口道:“我以为,你今日会杀我。”
“在未明真相前,我不会随意定罪,我今日来此,只是想要知道答案。”
林斐然手腕一转,将剑背于身后。
“若你当年一同参与截杀,我不会停手,但你没有……母亲不知晓你的所作所为,临走前愿意请你护佑,心中定是不怨的,我也没有资格替她定罪。
但人皇,我杀定了。”
不远处的沈期双目圆睁,似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言。
白露缓缓闭目,顿了许久,才终于道:“既然让你进了无间地,便是不想你出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