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瞳一脸莫名看他:“你自己从何处来你都不知道?”
卫常在神色微动:“有时候,眼见不一定为实。”
秋瞳闭了闭眼,背过身去,瓮声道:“你的家乡,要往东去。”
卫常在曾经告诉过她,他的家乡在东边,那里有最香的麦田,最清澈的溪流,最美味的山鸡。
她说:“东边,东渝州平分镇,东平仓。”
听到这个回答,卫常在眼睫微动,那双乌眸又再度落到秋瞳身上。
她的说法,竟然与张春和手札中记载的初见之地不谋而合。
秋瞳说在东平仓,手札中记载的也是东平仓,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出生在北部游方镇,那里有秋日枯槁的落叶,和落不尽的雪。
在某个萧瑟的雨日,竹林之中,他遇上了张春和。
他垂目道:“是这样么。”
秋瞳并未从他话里听到多余的情绪,她此时只有自己心中的委屈,回答过后,她便准备去寻那本歌诀,但临走前,她还是停下脚步,背对着他问道。
“你之前为何给我传信,问我何日归山?”
卫常在一顿,这下倒是真正的不解:“我从未给你传这样的信。”
秋瞳回身看他,神色怔然:“不是你,那是谁……”
几乎不需要太多思索,他便得到了答案:“只有两人知道我的传信法印,一个是我师尊,另一个……”
他没有接着说,只道:“与你传信的,应当是我师尊。”
也是在这时,卫常在忽然明白张春和为何带他去观澜台滴血,应当是他与秋瞳的对话中,发觉了什么端倪。
大概是觉得他们的来往不符合他定义的“爱”。
思及此,不顾秋瞳面色如何难看,卫常在忽而抬眸看去。
以前他总觉得,有些事在尚未发生前,可以寻找别的法子解决,但后来却发现不是这样,林斐然说过,他不该隐瞒……
“秋瞳,我无法向你说明缘由,但今日寻到你要找的东西后,尽快下山,回到狐族去,不要再来。”
秋瞳经过先前那番震撼,如今能够平定心绪已属不易,哪里还能辨别他这话中情绪为何?
“你是在赶我下山?”
卫常在略一思索,点头道:“是这个意思。”
太阿剑灵早就跑出来偷听,她再也忍不下去,一把拉住秋瞳的手臂,愤然向书山走去:“别管他!我们找到书就回妖界,青丘不比这个冷得瘆人的破地方好?”
秋瞳心中伤怀,也不再看卫常在一眼,转身走入书山。
卫常在却只推门而出,走到楼前阶梯端坐,长剑立于一旁,算是为她护法,也在思索今日得来的消息。
人不会有两个来处,其中一处必定有误,如今看来,他更倾向于后者。
他或许就是来自东平仓,如果记忆没有差错,那便是有什么地方有误。
他想起张春和与秋瞳相似的,探寻的目光,缓缓闭目,指腹摩挲着昆吾剑鞘,兀自推测起来。
……
妖都之中,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寒风,林斐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。
“怪哉,哪里吹来的阴风?”
她喃喃着,走出街巷。
先前从东街去往张思我的铸剑小铺,却发现那里大门紧闭,她跃至墙头探看,发现他的院中除了铁器之外,便只有十来只流浪猫在其中打滚,并无其他身影。
之前他们差点被困在洛阳城时,她是看到张思我与李长风一同离去的,应当没发生什么事。
若他们不在妖界,难道还留在人界?
她此次来不只是想请他藏起灵脉,还想问问他们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洛阳城,甚至还助她一臂之力,可惜跑空。
回程之时,林斐然下意识从城门内走过,发现那群人仍旧盘坐在城门外,人数比先前所见又多了不少。
围观的妖都居民不知去往何处,城门下方来了卫军,他们看见林斐然后行了一礼,随后便列作一队,将城门堵了个严实。
“林斐然!”碧磬从城墙上一跃而下,身上挂有的珠玉叮当作响,腰后的箭筒也发出一声轻颤。
她眼神有些飘忽,笑道:“你怎么今天出宫了?”
“我伤已经养好了,便出宫寻人办事。”林斐然顿了一瞬,视线不由得向城门处的尸身移去,虽然心中已有预料,但她还是问了出来,“那具尸首是如霰钉的?”
碧磬点了点头,忽然一顿,神色古怪地打量起林斐然来。
“如霰?”
她没有出声,只是以气音询问。
“就算这里只有我们两人,也不能乱叫,小心被尊主听见!”
林斐然当即点头,从善如流问道:“尊主为何将人钉在那里示众?这人有何冒犯祸罪之处吗?城外那些人又是做什么的?”
一连三个问题,碧磬不知从何答起,嘴开开合合,还是闭了回去。
正在此时,荀飞飞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,他同碧磬一般跃下,银面在日色下划出一道弧光,落于身前。
“你问他!”碧磬立即把问题抛了出去。
荀飞飞侧目看去,盯得碧磬躲到林斐然身后,他才收回目光,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人,翻开手中拿着的红字手札,提笔在上面写道。
“杀鸡儆猴,诛。”
林斐然看着这四个字,目光微深,当即纵身去往城墙之上,碧磬与荀飞飞紧随其后。
一入墙头,城外嘈杂怒吼的声音便如潮浪般涌入,每一处都挤着三三两两的妖族人,那盘坐在前方的妖族之中,有人身着密教的云纹袍,有人穿得素净。
而在旁侧,亦有人在一处掩面泣哭。
他们簪花戴白,着一身雪色,法器短了半寸,面上绘了几条红痕。
那是妖族人戴孝的象征,此时正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。
林斐然仔细看去,才发现城上设有法阵,外界的音浪无法传入,她这才觉得城中幽静。
碧磬面露不忍,轻轻搭上林斐然肩头,小声道:“没什么好看的,我们先回去?”
荀飞飞却没有说话,只是垂目看去。
正在这时,人群中有人仰头看来,发现了林斐然的身影,于是擦了泪珠,昂首怒骂。
“林斐然,我就知道你们人族没安什么好心,还我母亲命来!”
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传遍众人,于是数百张脸齐齐仰头看来,双双眼珠如同黑洞,一齐照出林斐然的模样。
第201章
众人神情不同, 目光不一,大多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晦涩,但林斐然并未因这一声凄厉的质问而后怕, 反而还向前一步,走到了高墙边沿, 向下看去。
对她而言,这些莫须有的质问已有些家常便饭的意思, 故而她只是微微蹙眉, 眸光静而深。
离得近了,眼下的一切反倒更加清晰。
“这人是谁?”她没有贸然开口,一边向身边的荀飞飞问去, 一边打量那人。
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, 面容阴柔,着一身素白, 脸上绘着艳丽蜿蜒的纹路,双目赤红, 腰间围着一串鳞衣, 泛着寒凉的光。
而在他身后, 与他同样装扮的妖族人亦是含恨看来。
碧磬干笑两声,上前道:“别听他们胡说……”
荀飞飞按住碧磬,略略摇头,这才对林斐然道:“这是蛇族的少主,细腰王的孩子。”
林斐然眉梢微挑,扶着围墙的手轻敲起来,心中纳罕:此人方才要她为他母亲偿命,言外之意便是她杀了细腰王……
她目光微顿,又转向另外几处聚集的人群。
城前最左侧, 一群人同样着白,但袒露上身,肩头刺有一具艳红的狼首。
城前最右侧,另一群人单膝跪地,身前摆有几根枯骨,眼下绘着如犬齿一般的红痕。
城前最后方,数位沉默的妖族人盘坐在地,无论男女,皆是赤膊,肌理分明的长臂上抹着浓厚的朱色,一眼看去,令人胆寒。
林斐然双唇轻启,缓声道:“如此推算来,左边这些便是狼族,右边那几位是细犬族,最后方恨不得把我吞噬入腹的,便是巨熊一族。”
这四族,赫然是攻城那日的主力,只是此时狐族并未出现。
“那中间这些妖族人呢?”她又问道。
在这些“苦主”中间,盘坐着将近百位修士,穿着不一,看起来与那四族并无干系。
荀飞飞抬手扶紧银面,回答道:“你心中应当有答案,有人上门讨债,必定会有抱打不平之人出现。”
林斐然笑了一声,倒不是讽刺或无奈,而是单纯的感慨。
“所以,四位小王莫名殒命,把账都算到我头上——天下的锅我都背尽了,应当有人为我加冕一个背锅王的称号。”
“你想要?”荀飞飞侧目看她,利落地将手札收好,“你今年好好干,多为我分担一些,年底筹算时,我一定为你请批一口金锅,以示嘉奖。”
林斐然轻咳一声:“说笑罢了。”
“现在是说笑的时候吗!”碧磬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开口,忍不住扶额。
荀飞飞却抬手指天,无比认真:“我发誓,我没开玩笑。”
或许只有老天知道,他每日清晨站在树顶,看向远方,不是在思考人生,而是在祈祷。
他祈祷能来一个靠谱好用的副手。
苍天怜他,终于等来了林斐然,如果她愿意答应,他甚至可以自掏腰包打出这口金锅。
可惜,这两人都不懂他心里到底有多诚恳,只把这当做趣话。
林斐然再度望向下方:“他们是在我与尊主回城那日到的吗?”
碧磬挣脱荀飞飞的魔爪,凑上前道:“不,是在你们去往人界的第二天。”
听闻林斐然在人界死里逃生,而且又是为拜祭父亲而去,想必身心俱疲,她和旋真原本不打算将这些事说出来,以免让她烦心,荀飞飞却觉得不然。
时至此时,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,她索性和盘托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