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同如霰去往人界的第二、三日,城外便渐渐聚集了不少妖族人。
妖都兰城进出严明,出入都需令牌,大多人难以入内,便索性聚集城外,平安见状不对,便出面交谈,好让他们撤离。
“率先到的,除了中间那群散修外,便是巨熊一族的三位少主。
他们脾气差极了,平安姐笑颜相对,询问他们聚集的缘由,几人却一言不发,抬手袭来,但没打成不说,反倒被平安姐一脚踢出二里,这话自然也谈不成了。”
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,因在城外,碧磬等人无权管及,又怕攻城之事再度发生,便只能加派人手驻守,以免发生暴动。
第四日,原本在处理界门一事的荀飞飞迅速赶回,又由他出面,与刚到的蛇族交谈,这才知晓来龙去脉。
荀飞飞听到此处,言简意赅道:“上次攻城之后,你与尊主外出,同细腰王等人斗法之事,你还记得吗?”
见林斐然眉头微蹙,他继续开口:“你们回来后不久,细腰王、阔风王等人全都重伤而亡。一族之长故去,并非小事,他们心中难免激奋,这才一同相约至此,讨个公道。
他们想要妖都将你交出去,血债血偿。”
林斐然回忆起那一日的境况,神色微凝:“的确有斗法一事,但我并未下杀手。”
她甚至可以笃定,他们不可能为此重伤而亡。
“但那时与他们动过手,又伤了人的,的确只有你一人。”荀飞飞声音平缓,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,“背锅之所以叫背锅,便是因为最有关联的证据都在背锅那人身上——
所有人都看见了,是你动的手。”
他转身看向下方,醇厚的音色从面具下传来:“那时你们不在妖界,无尽海界门又出了差错,他们无法离开,便一直等在城外。
我传信告知尊主,他却只说等他回来。
他以前几乎不会处理这样的事,这般回答,便是想要自己动手。”
林斐然目光微动,转眼看向钉在城墙上的那柄长枪。
碧磬立即接话开口,语气兴奋:“从人界回转那日,你需要修养身体,一直没有转醒,当真是太可惜了!尊主不常出手的,那一日……”
在鲜有人知的那一日,如霰察觉情期将至,夜间便起身坐到窗边,不再靠近林斐然,只远远看着。
哪知天刚亮,他恰巧撤回视线,转身倒了杯茶,林斐然便迷迷糊糊起身,莫名其妙对他摇了摇头,还未待他出声询问,她便一个鹞子翻身,从窗而出,挂在了梧桐树上。
“……”
他罕见地愣了一瞬,又不免觉得好笑,只是这笑声还未出口,人便已经追去,恰恰接住从树上跌落的林斐然。
她几乎是晕睡过去,整个头埋抵在他胸前,呼吸长缓却又有些无力。
参童子们虽然嘴上不说,心里却是喜欢她的,他们见状惊呼一声,忙不迭将如霰的银针取来,生怕慢了一刻,这个走窗的登徒子便呜呼而去!
只是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,如霰便已经抬手切脉,凝神诊断。
这方庭院几乎静寂下来,所有人都看着她,好一会儿后,才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。
如霰垂眸看着林斐然,拂开她面上的碎发,眸光不定,轻声道:“无事,她只是太累了。”
紧绷的心弦终于得到放松,胸中撑着的一口气散开,那些被积压下来的病痛自然都会浮出水面。
他施了三针,又向参童子们嘱咐了熬煮的药物后,这才抱着林斐然起身,缓步回房。
“让她好好休息罢。”
情期将至未至,与林斐然同处一室便显得有些折磨。
她从不燃香熏衣,体质也不像他这般特殊,所以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,若非要嗅闻,便也只沾染了一些他的冷香,再深入些,也只有浅淡的清风冷意。
但此时偏偏是在情期,他总能闻到一股特殊的,如同山风清泉的甘味。
那是独属于林斐然的味道。
只闻到一点,他便感到一种在沙海中待了数百年的干涸,整个人分做一块又一块,急需清泉浇灌、融合。
但他没有动作,只是以一种缱绻的姿态揽着林斐然坐倚在床头,长指微微拂开光尘,时不时梳着她散下的长发,她靠着的胸廓很快抬起,又缓缓放下,这样的呼吸时停时缓,带着一种隐秘的热意。
直到参童子们慌忙端药而来,发出响动,他才终于能够分出一缕神思,抬眸看向门外。
来送药的是两个小童,二人愣愣看着屋中这一幕,一时竟不敢入内。
处于情期的妖族人,血脉里还保有先祖对于领地的警戒、维护,对外来者的驱逐,以及对爱人无尽的依赖与占有,这时的他们无疑是危险的。
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如霰。
他此时揽着人倚坐在床,窗外明烈的天光照入,那样灿白的亮度,几乎与他的发色、衣袍融为一体,远远看去,就如同一处黏稠欲滴的砂雪般,几乎要将怀中那点玄色吞没,合为一体——
林斐然被他揽住,只露出一缕乌发。
如霰见他们迟迟不入,略略阖目,敛了不少威慑,这才哑声开口:“进来。”
两个参童子互看一眼,这才连声应答,一步一顿入内,走到床前,踮脚看了一眼只剩一缕头发的林斐然。
“尊主,要怎么给她喂药?”
若是寻常人昏睡,他们掰开嘴也就直接灌进去了,但这人可不寻常。
“我来。”
如霰的声音仍旧有些哑意,他抬手取过瓷勺,林斐然半张面容终于得以露出。
两个小童抬着药盘,由于没有见过如霰喂药服侍人,实在忍不住,便抬眼观摩,好在如霰也没有遮掩的意思,他将瓷勺上多余的药汁撇去,缓缓抵到林斐然的唇畔。
小童看去,只见她睡颜安详,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难看,心中一转,就知晓如霰提前让她服了别的药,应当是药引。
二人心中如此猜想,便等着看他如何喂药,可等了许久,却只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。
他们疑惑看去,只见雪发垂下,遮掩住如霰的侧颜,只露出略弯的眼睫与一点薄红的唇。
而在下方,他的一只手正托着她的下颌,不易察觉地以指腹摩挲侧颊,另一只手将勺子抵在唇边,却没有送入,只缓缓压着她的唇珠。
其中一个童子忍不住,疑惑道:“尊主,还不喂吗?”
这一声呼唤出口,瞬间打破屋中浓稠与凝滞的氛围,那弯起的睫羽轻颤几下,薄红的唇微张,吐出一点令人耳热的喘|息。
他没有看向二人,只是停了手上的动作,垂首凑到她的耳旁低语,那声音近乎是呢喃,即便他们离得如此近,也未能听清半句。
片刻后,沉睡中的林斐然微动,自己开口衔住勺子,随后在他的轻笑声中,慢慢将药喝了下去。
她喝得并不快,但如霰竟也能够耐住性子,一勺接一勺地送入,间或擦去她唇边留下的药汁,很是认真仔细。
一碗药喂了将近两刻钟,他不觉麻烦,反倒有些意犹未尽。
“好了。”
这话不知是对他们说的,还是对林斐然说的。
他放下勺子,对二人道:“今日酉时,再煎这样一碗药来,加上三两白参和两钱双菱草,混入三滴灵露,到时我亲自回来喂药。
参童子们点点头,便自行退去。
他早就接到荀飞飞的消息,此时本该出现在城外,但实在不忍离去,于是又在床边倚坐半个时辰,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,也不知是在安抚她,还是在安抚自己。
直到不得不离去时,他才终于起身,将林斐然安置在床,盖上衾被,看了片刻,还是没忍住埋首在她颈侧,将那点甘泉般的气味轻吞慢吐,直到舌尖都沁满水意,干涸得到滋润后,才缓缓离开。
“做个好梦。”
他哑声开口,抚了抚她的双目,身形很快消失在房中。
……
妖都城外,因为夜间有人撞见林斐然回城的身影,于是天明之时,他们便在此等待、叫嚣,要妖都交出林斐然。
荀飞飞与旋真站在城门前,面对眼前的人山人海,一人一语不发,另一人解释得口干舌燥。
“事实如何尚且没有定论,不可污蔑人呐!”
双方都不敢跨过城门这条界线,便只能以言语交锋,一时间竟在这冬日里拱出一点火热。
风声嘈杂,人也嘈杂,忽然间,冷香拂过,一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妖都城墙之上。
所有人顷刻间安静下来,耳旁只余风声涛涛。
他们一同顿住,抬头看去。
那道身影就这样立在风中,高挑而不羸弱,金饰泠泠流光,以一种锋锐而张扬的光芒刺入每个人眼中。
他几乎不在人前出现,妖族鲜有人识得他的真容。
但没见过不代表认不出。
他只需要站在那里,心中那点模糊的印象便会立刻具现,大家会不约而同在心中想道:他就是如霰。
旋真双目圆瞪,十分讶然:“飞哥,尊主真的来了!”
荀飞飞却并不意外:“先前便告诉你,尊主一定会来,你我不必出来多费口舌,你偏是不听。不过,尊主今日晚了许久,想来是林斐然那边出了些问题。”
旋真道:“难道是人界一行出了什么问题呐?”
荀飞飞却摇头:“不知,先回去罢。”
话落,二人纵身跃至如霰身后,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前便告知过他,此时也不必再多解释。
此时此刻,众人看向上方,以为如霰会说些什么,可他只是垂目看着众人,神色算不上漠然,但也称不上在意。
“尊主……”
其中一人终于反应过来,正要开口诉苦,如霰便抬手结印,一道隔音法阵便附着在城墙上,瞬息间扩展开来,阻下城外所有怨气与不满。
如霰脾性虽怪,但荀飞飞等人也抓到了一点窍门,见他设下法阵,两人都未惊讶,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。
他境界高,耳力灵敏,又喜静,不可能会任由城外这些声响传入耳中。
当然,他更不可能听人诉苦。
如霰回身看向荀飞飞,只道:“你上次传信提及界门之事,的确有些异常,如今里外不通,态势诡异,你随我一道去探查。”
“是。”
言罢,他再也未看城外一眼,很快便与荀飞飞消失在众人视线中。
旋真悬起的心也放下大半,他看向前来“讨债”的人群,思及林斐然,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。
林斐然沉眠的第一日,如霰在界门处修补异常,当日回去喂过第二次药后,他便没再靠近,而是久违地进了塔楼,翻找起有关情期的典籍。
他以前不关注这些,情期对人族的影响,他其实不算了解。
都是好的便罢了,就怕哪里有异。
看了一夜,在见到那句“人族对妖族越是喜爱,便越受影响,越会情不自禁”时,他目光微动,看了许久。
林斐然沉眠的第二日,他照例喂药,同她在一处静待许久,直到不得不离开时,才终于放开手,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热意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