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走上前去,心中大石无声坠地。
先前与师祖商议时,便想要以假乱真,拖延时间,是以伪造了五条灵脉,但密教并不蠢笨,如何才能够顺其自然地让他们知晓,灵脉不在她身,这便成了另一个问题。
哪知正在愁苦之时,密教便为她设了一个连环套,在将她逐出人界后,还欲将她逐出妖界——
虽不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,究竟是为了夺取灵脉,还是另有目的,但此时不将计就计,更待何时!
如今她被人界全面通缉,已无法回头,为了留在这个唯一愿意“收留”她的地方,为了堵住悠悠众口,自证清白,迫不得已献出灵脉——
如此合情合理,无可指摘。
更何况,这等宝物,于众目睽睽之下献给最为中立的如霰,又暗示各部族可以争夺,将它摆设于台面,纵然以后密教欲取,但在这滩更浑的水中,顾虑势必更多。
她承认这是一招险棋,但对目前的局势而言,确然是最优解。
林斐然背对众人,眉目舒展,悠然松了口气。
然而在城墙之上,如霰却仍旧低眉看去,忽而道:“为了收留你的妖界,你做什么都愿意,可当初本尊也留下了你——”
林斐然脚步顿了片刻,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,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补上这一句,比起这些局势,琢磨如霰的话显然更难。
她一边走,一边急思如电,如霰难道是在暗示什么?
此时场面实在有些过于紧张专注,她一时忘了可以用阴阳鱼询问,只一心扑在是否露出马脚的可能里。
还有什么漏洞需要填补?
直至走到城门下方,即将纵身跃上之时,林斐然忽然灵光一闪,心中涌出一种可能,于是神色变得古怪起来。
她抬头看去,望向那个猎猎于风中的身影,迟疑道:“尊主愿意将我留下,不论为你做什么,我也都是心甘情愿。”
“……很好。”
如霰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,于是面色一霁,唇角扬起,他抬起手,那条尚且顽皮的假灵脉便被擭如其中,随后被他并指按住,登时变得乖巧无比。
他抬起手,十余根翠竹飞出,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灵脉交错锁于竹笼中。
“这是当初于偶然间以七位部族灵蕴浇灌的十方竹,唯有七位到场方能解开——”
他双唇轻启,再度扫过林斐然的神情,再一次确定后,才继续道:“本尊即位时便说过,妖都以外的事,不必来烦扰,我也不会插手。
虽然这个宝物是林斐然所出,但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妖界,所以妖都不会独占,只是暂时保存在此,待诸位商讨出法子后,可以来此取走,共破灾祸。”
众人一时无言,在这片沉寂中,忽而有人道:“如若这个灵宝也无法破除灾祸呢?难道林斐然的事便轻轻翻过?分明就是始祖生怒——”
如霰没开口,林斐然却已经转眼看去:“天灾到底是否源于始祖的怒火,尚未可知,既是诸位先祖,要惩罚我这样一个外来人族,难道当真会以所有妖族人的性命作陪吗?”
那人语塞,林斐然却再度走回,站于半跪的众人身前,掷地有声。
“不论真相如何,哪怕当真因我而起,我林斐然也绝不会临阵逃脱,该我承担的,我必定会担下,但恶意中伤的谣言,我也绝不会背负!若有不服者,尽可来妖都寻我!”
“雪云一事,我比诸位还要好奇,不论背后缘由为何,我掘地三尺也会将它寻出来!”
“言尽于此,诸位若还愿意在这里费时长跪,请便。”
语罢,林斐然拔回枪与剑,回身走入城中,不再顾及身后众人心绪。
随着她走入,硕大的漆红城门关闭,隔绝众人视线,门后聚有不少妖都百姓,其中一位女童被父母抱在怀中,望向林斐然的双目晶亮。
原本还有一口气顶在舌尖,林斐然脊背挺拔,走得沉稳,双唇紧抿,赫然气派,但被这样的视线一看,她顿时生出三分不自在,随后耳廓微红,余光多瞟了女童几眼,立即加快前行,步伐微乱。
随着她的离去,如霰三人也不再立于城墙之上,而是纵身回程。
在林斐然稍显急促的步伐中,她走过玉带溪旁,忽见到前方瀑杨柳下,立着一道金白身影,似是在等她,双目含笑看来,将方才的一切看在眼中。
待林斐然走近,他才打趣道:“刚才还气势凛然,怎么现在左脚绊右脚了?”
第205章
林斐然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话, 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赧然,但也没法随意打趣回去。
“我没有左脚绊右脚。”
她也只能这般说。
如霰站在原地等待,闻言轻笑, 但也没再开口。
林斐然原本打算上前,但走到一半忽然顿住, 她多看了他一眼,说了等等二字后, 便骤然翻到一旁的玉带溪堤岸处。
“怎么了?”
如霰有些疑惑, 于是探身看去,只见林斐然将金澜剑反手别在腰后,踏着下方的砖石, 径直将手中的长枪挽了几圈, 那其实是舞棍的手法,但枪戟也能用。
转动的枪身濯过清浪, 溅起水花,旋起小片涡流, 几尾银鱼在其中游玩, 又很快扬长而去。
林斐然的动作很快, 约莫几刻后便停了下来,随后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块绢布,微微垂首将枪身上的水渍擦干,如霰似乎意识到她在做什么,目光微动。
片刻后,林斐然才回首看他,净润的双眸微弯,身形一动便翻越到围栏上,她个子不低, 初初站定,腰后的金澜剑便割下几片杨柳镜叶,从她身后纷扬落下。
在这磷磷碎光中,一柄锃亮如新的紫铜枪被递至眼前。
“先前流过的血渍都凝固在上面,你心中应当不喜欢,现在没有了。”枪后是她略略闪光的双眸。
如霰没有直接接过,而是打量她的容色,又挥开那些碎叶,心中明白了她的意思,不由得道:“这么高兴?”
林斐然没有言明,但却十分清楚地点了头,如霰这才伸手接过,又抚了抚枪身,将它收回。
他若是在背后做了什么,定然要让林斐然知晓,但这般出手,是他本就该做的事,他甚至没想到要告诉她,但见她这番举动,显然是已经记在心中……
如霰目光微动,悄无声息叹了口气,又再度看向她,却没再提起自己先前做过的一切,只是后退半步,待她落地后才开口:“你今日到城中来,想做的事便与这灵脉有关?”
林斐然点头,思量再三,还是将自己要藏灵脉的事说了出来。
话里没有提及真假,如霰便以为这样的灵脉还有四条,心中讶异,于是感慨道:“不愧是朝圣谷,当真是财大气粗,只是将这样的至宝放到你身上……”
话语忽顿。
他原本觉得这些人族圣人有些坑人,竟将这样的宝物交到林斐然一个小弟子身上,反倒拖累她,但转念一想,这些人其实也颇有眼光。
毕竟人族弟子中,除了她之外,还有谁能担起?舍她其谁?
他话风一转:“放到你身上,确实是选对了人。”
林斐然:“……”
看他方才眉头微蹙的神情,可不像是要赞同的样子,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。
如霰又道:“要我陪你一道去吗?”
林斐然摇了摇头:“此事最好只有我一人知道,密教即便要问,也只能来问我,不会去找你们麻烦。”
如霰没有不悦,只是看着她:“有时候秘密越多,便意味着责任越多,或许会把自己压垮。他们若是想来找我的麻烦,便不会想方设法把你诱出去。”
言及此,他也没有强求,只抬指抹去她颊侧的水珠:“不过,是林斐然的话,责任越多,便会站得越稳,对么?”
林斐然心思澄明,是个重情重义的人,城中相熟之人背弃,对她来说,必定比密教设局更加难以接受,他原本是有些担心的,这才不许碧磬等人提及。
但他没有想到,林斐然今日会如此反戈一击。
他对她已经十分关注,但终究不是她,人的成长是多面的,她心中也会有他没看到的地方。
有些可惜,或许还要注视得更多一些……
林斐然却在思索他方才的话,片刻后笑道:“我喜欢你这样的说法。”
他眸光微动,收回手,摩挲着指尖,只道:“藏好灵脉后,回来寻我,城中也有部分人摇摆不定,为了留在妖都才没有同他们沆瀣一气,外出时小心。”
林斐然点头,轻声道:“好。”
如霰这才转身离去,林斐然便静静在树下看去,直到他彻底走远后才收回视线,随后并指捻诀,将金澜伞唤来,回剑入鞘后,才纵身在城中乱晃一圈,直至暮色将至时,才悄然隐入后山。
她在山林中寻了一处隐蔽所在后,悄然将灵脉取出,按照师祖传授的法诀设下法阵,聚灵于掌,将它拍入地脉中蕴养。
在此期间,金澜剑灵现身在旁,静静看着林斐然动作,似乎有些欲言又止,林斐然察觉到什么,于是抬头看去,问了出来。
“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金澜剑灵不知如何开口,便只沉默立在一旁,直到两人准备离开,她才终于问出口。
“看到他们跪下,一同请愿将你驱逐的时候……心中是何感受?
你,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?”
林斐然侧目看去,竟还莞尔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你看到了?”
金澜剑灵听她这个语气,微微一叹,生出一点无奈:“我当然看到了……你与先主人关系匪浅,我当然会一直看着你。”
只是她作为剑灵,不可离灵剑太远,林斐然没有召唤,她也只能远远看着。
“许多人冲出城门时,是不是有些伤心?”
林斐然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同她走上一条小道,又翻身于半空中,向下一处藏匿地而去时,才轻声回道。
“是啊,有点伤心的。”
话语几乎要散在风里,在这样暗下的夜里,在剑灵身旁,她才说出了这话。
她原本就对这计中计毫不知情,后来知晓那些人想把四王之死推到她头上时,她心中虽有讶异,却已然习惯这样的事,所以也没有太过反应。
直到他们请愿将她逐出妖都时,不可否认,她的确有些恍惚。
“除了林府外,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接纳我,如霰说的没错,我的确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。那时候我忍不住想,是不是又要离开了。
离开林府,离开三清山,离开妖都,那在此之后,我又要去哪里。”
说到此,两人从半空而下,落到玉带溪的源头旁,这样一条溪流,源头却是一个不算大的湖泊。
没了风声遮掩,林斐然也没再开口,只是半蹲在湖泊旁,将第二条灵脉取出,依法炮制,在上方结印,随后将它送入水中。
剑灵默然不言,她只是站在林斐然身旁,衣裙在夜风中猎猎,臂间的披帛也随风而动。
直到林斐然做好一切,预备起身离开时。
“……斐然,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。”
林斐然回身看她,有些不解:“你想为什么?”
剑灵的声音有些黯然,她长长叹息一声后,才道:“还记得你六岁那年,你母亲离家远行的事吗?她说……她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。”
林斐然听她提起母亲,也不再着急安置灵脉:“记得。”
这话并不是直接告诉她的,而是在父亲与母亲的对话中得知的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