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想告诉我,她去做了什么吗?”
剑灵一顿,却摇了摇头,不再面对她,而是转身看向这片幽深的湖:“她去做的事,即便是我,也没有办法告诉你。我只是想问一个,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。”
“当初在前行的途中,她千百遍地问我,你会不会怨她。”
剑灵的声音很轻,几乎要融在夜风中,林斐然微微倾身才听清楚。
“为了一个只有一线希望,几乎可以说是渺茫的事,她抛弃了你与你父亲,毅然选了一条绝断之路,不再回头……
若不是她,你本该有一个和睦幸福的童年,有一个归处,成为一个肆意洒脱的少年人,而不是一个自幼失怙的孤儿,于孤寂中生长。”
“斐然,你怨她吗?今日种种,原本不该发生在你身上。”
剑灵临水而立,却久久没听到身后人的回答,于是默然回身,却猝然撞入一双清透的眼中。
林斐然静静看她,目中映着波光,却带了些笑,她没回答,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:“如果重来一次,母亲会选择留下,不再去做那件该做的事吗?”
剑灵立在风中,鬓角的发丝拂动,几乎是沉默了很久,才微微启唇:“她不会。”
林斐然并不意外:“我和她是一样的人,如果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,我也会抛开一切,径直前行。
我不怨她,如果重来一次,我也不会留下她。”
林斐然上前半步,走到剑灵身前:“知道她去的途中,一直在想念我和父亲……那便够了。就像母亲之前说的,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。”
剑灵几乎失语,平静的呼吸中已然有些颤抖。
林斐然垂目,心绪也不似面上那般平静,两人在湖边并肩而立许久,直到平复过后,才一同回程,她忍不住问道。
“虽然不能说那件事,但能不能告诉我,母亲在途中经历过什么。她去了数月,应当发生了不少事。
对了,金澜剑是何时被铸出的?为何我在家中从未见过?”
提起过往,剑灵不免一笑:“金澜剑很早就被铸出了,早在你出生前,早在她认识你父亲前……她的阵法是同白露一道修习的,想要将金澜剑藏在家中,并不是难事。”
“至于那件事,其实在认识你父亲之前,她便去做过一次,但是失败了,那时她身受重伤,在辗转腾挪,躲避追袭之时,遇上了你父亲,那时候,他还在戍边,是个十分狡黠的少年。
后来两人相爱,有了你,你母亲便停了下来,隐于市间,顺势养伤。
你六岁那年,她伤好,恰巧时机来临,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”
“她走的,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……”
金澜剑灵一直陪在母亲身旁,二人见闻相差无几,她虽不能告诉林斐然到底是什么事,但却能同她说起母亲的过往,那些林斐然从不知晓的过往。
“她出生在金陵渡,天生地养,不知父母何人,性情十分滑头,明明是个孤儿,但路上见到有权有势、横行霸道的都要去招惹一番,每次都能顺利脱身。”
“你父亲也不遑多让,模样长得纯真俊俏,看起来有些傻,说话也黏黏糊糊的,分明是个凡人,但在面对追袭你母亲的修士时,竟也出招吊诡,借力打力,帮你母亲藏了下来。”
“他们两个在一起,其实很叫人头疼,人嫌狗厌,还好你是个乖巧孩子……”
林间除了碎裂的枯枝声,便只有剑灵徐徐道来的音调,林斐然完全听入迷。
……
五条假灵脉,原本就打算将其中一条放入山中,一条放入水中,两条分别交由张思我和如霰,最后一条放在她身上。
如今其中三条都有了着落,余下的便只等张思我回城。
林斐然听了许久父母的事,已是心满意足,便背着金澜伞纵身回行止宫,只是刚刚踏入,便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风浪,似有什么袭来。
她当即旋身避开,并指接过,回头看去时,却是空无一人。
林斐然看向指间,发现袭来的是一卷细长的纸条,她将其展开,纸条上只写了几字。
【后日亥时,铸剑坊见。】
落款是一只眯眼猫头。
林斐然忍不住琢磨起来,这显然是张思我的手笔,可看起来他如今还未回城,这又是谁替他送的?
还未来得及细想,纸条便兀自燃起一阵幽火,再也不见踪迹。
林斐然搓了搓指尖的灰烬,摇了摇头,转身向宫内而去,既然已经定好时间,届时一问便是。
她还得去寻如霰。
林斐然几个翻身便到了那处亮起的居所前,庭院中有不少参童子在更换花草,他们一见到她的身影,当即抬手将她叫住。
“别走窗、别走窗!”
参童子速速上前:“尊主不在屋中,他先前说了,在东边那棵大梧桐树下等你。”
林斐然原本没打算走窗,只是恰巧落到墙沿,她并未解释,向几人道过谢后,又很快离去。
她心中有些不解,怎么这次会到梧桐树下相见?
直到落到那处时,便见四周点着盏盏暖黄的八角灯,灯旁是一张石桌案几,树下搭建着一处半人高的小房。
如霰就坐在案几上,雪发别在耳后,手中上下抛着什么,看神情似乎不觉得烦闷。
“来了。”他没回头,但这话自然是向她说的。
林斐然应了一声,随后走上前去,好奇地探头一看,便见一只雪色小犬在树下摇尾打滚,绒毛蓬松,正追着如霰手中的草球。
她转头一看,夯货果然伏在他脚边,也学着那只小犬打滚,只是一副狐狸样,怎么学都差点味道,只能坐下,气呼呼嚼着几块金锭。
它听到声响,转过头来,立刻扑到林斐然脚边汪汪告状。
林斐然安抚着夯货,新奇问道:“这是你新养的灵宠?”
“是新养的,但不灵,它只是一只凡犬。”如霰侧目看她一眼,“当初去人界时撞上的,看着颇有某人几分味道,又独自流浪,便把它送到驿站,寄到此处。
行止宫空处多,养一养也无妨。”
林斐然十分惊讶:“何时遇见的?又是何时送的?”
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?
如霰佯装叹息,不轻不重道:“你满门心思都在怎么见到白露上,如何会在意我做了什么?”
林斐然赧然一笑,摸了摸后颈,小声说了什么,这才上前揉着白犬,抬头笑道:“倒是没想到,你向来怕麻烦,竟然也愿意养上一只凡犬?”
如霰坐在石案上,搭着腿,托着下颌,垂下的目光尽数落到她身上,没有解释,只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。
视线扫过她的神情,见她如今眉目舒展,不由问道。
“碰上什么好事了?看起来心情不错。”
林斐然抬头,双目晶亮:“先前同剑灵聊天,她同我说了许多父母的事!原来他们这么会惹人生气!”
如霰不禁笑道:“怎么是这个反应?”
“因为看到了很不一样的他们。”
林斐然左右揉犬,右手逗夯货,解释道。
“在我印象里,父亲虽然爱撒娇,但做事可靠,母亲虽然也有些出乎意料的举动,但大抵还是渊博端庄的……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?”
如霰眉梢微挑,搭起的腿落到她身旁,斜斜靠着她,身子也前倾几分:“说明什么?”
林斐然立即开口:“他们从小也是孑然一身,其实不懂父母是什么样,所以学着大家都称赞的模样去做,说明他们在我面前,尝试着做一对正派的好父母,他们很爱我!”
如霰怔然片刻,没想到她还有这番见解,随即轻笑出声,手撑到后方,靠着她的腿也渐渐加了力道,越贴越近。
“谁会不喜欢你?”
这话听起来不知是认真多一些,还是打趣多一些。
他出声感慨:“不过,看来今日倒是我多事了。”
林斐然有些疑惑看他,如霰却道:“今日不少人出城一事,我以为某人心中会有几分惆怅,特意在此等你,没想到多此一举。”
林斐然动作一顿,随后低眉一笑,没有开口,却无声把他的腿撑了回去,又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草球,同白犬、夯货一道奔跑游戏起来。
如霰也没再开口,只是坐在石案上,静静看着他们玩闹,偶尔接下抛来的草球,又顺手扔回,目光柔和。
她今日没像往常那般低沉就好,只要开怀,便也不拘于什么方式。
林斐然向来是精力十足的,在这样的夜间,白犬都玩闹得回窝酣眠了,夯货也化作手环,回到如霰腕上,不再动作,她却只是显出一点倦色。
眼下只有两人,如霰面上也没有太多困顿,看了她一眼,便起身到梧桐树间,林斐然随之而去,两人一同坐在树顶,望向城中灯火。
如霰倚着枝干,林斐然端坐在旁,放眼看去,灯火比之过往差不多少了三分之一。
“怎么,一看到这些灯火,刚才的喜色都退了几分?”他开口问道。
林斐然唇边却又浮起一个浅淡的笑,只是摇摇头,问道 :“这道令书传出时,没有异议吗?”
如霰直起身,转头看她:“林斐然,妖界不是人界,虽然我们有城池之分,却不像人界那般,这里没有‘王土’,只有领地。”
“每一个部族的领地,都是由祖辈选出,世代而居,为了争夺灵气更为充沛的地方,部族之间也会有纷争,人人都是修士,比的自然也是境界与修为。
因为子嗣稀少,通常来说,这样的较量会由族长承担,哪一方更强,领地便是谁的。”
“妖都不同,这里由众多妖族人混居,并不属于某一族,它受我的庇护,属于我。
如果我想,这座城里即便只有我一个人,旁人也不会有半点异议。
因为,这里是我的领地。”
林斐然闻言一笑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如霰看她,已由原来的直身,变为靠近,他轻声道:“那时候,他们请愿让你离开的时候,你在想什么?有过离开的念头么?”
林斐然一顿,还是点了头:“那时候,我只是有片刻的茫然,我在想,如果离开,我要去哪。”
如霰没有停下,继续追问:“有答案吗?”
他倒是第一个问下去的,林斐然回想片刻,竟点了点头。
“有的,那时候我想,如果注定身如飘萍,那不论落到何处,我都能停下,虽然有些漂泊,但哪个大侠不漂泊呢?辜不悔还整日东跑西跑,从未回过家乡,我又何必顾影自怜。”
“……”如霰看着她,已然倾身而去,“但你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。”
林斐然没有再开口,只是看着那些灯火,有些出神。
如霰抬手抬手掩住她的双目,一点轻缓的吐息传来:“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。”
他没有遮得很严,只轻轻拢住,指缝间仍旧透进几缕光,让她得以看见他垂下的眼睫,低头靠近的唇色,片刻后,眼前一黑,唇上并未传来什么触感,只是拂过一道道湿热的吐息。
如霰摩挲着她的后颈,遮住双眼的手仍旧没有放开,只是轻声道。
“——,妖都不会抛弃你,我也不会。你当然可以四处游走,不论去到何处,这里永远是你可以安心停歇休息的地方。”
他甚至如同诱导一般开口:“如果你想,这里可以只有我和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