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纷纷抬眼看去, 却又不敢细望,如霰脾性古怪的传闻由来已久,纵然他此时久久未曾入内, 但谁也不想去触霉头。
于是一方在内,一方在外, 倒也如此静立了足足一刻钟。
甚心有人在心中揣度,或许他只是在拖延, 其实并不想将灵脉交出, 想要以此怪象取消今日的会见。
但下一刻,如霰身形微动,其人便已落坐玉台之上, 搭腿垂目, 视线倾轧向殿中众人,未发一言。
他右手轻握, 竹制的小笼便悬于掌上,一条金辉剔透的灵脉盘旋其中, 精纯的灵气顷刻四溢。
“商量出结果了么?”他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, 听起来并无异样。
殿中一人上前, 抚胸垂首,行了一礼,他道:“尊主,这是各部族签下的契书,经诸位商议,决定由我巨熊一族领回天地灵脉,借此宝物之灵力,力破际海雪云,还妖界祥和!
但若此宝物未能破除, 那个人族……”
“林斐然已然为妖界献出一宝,若宝物无用,便应当另寻他法,而不是将这样一个天灾异象归咎于一个年方十九的人族。
她是本尊认命的使臣,若始祖有怒,尽可降罪于我。
如此,诸位没有异议,便将此物取走。”
如霰截下他的后话,翻掌而出,那方竹笼便被推入众人之间。
“……”殿中众人不语,心知多说无益,也不再开口劝诫。
巨熊族长老抬手接下竹笼,抚胸行礼后,便连同其余部族长老滴血开解,想要取出这条灵脉查验。
如霰右手支颐,垂眸看去,似乎在打量殿中人,但若有人仔细观察,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聚焦某处。
他分明在走神。
长睫不时闪动,搭在扶手上的长指微蜷,没有轻敲,支颐的手抵在唇角,将薄红的唇深深压入,就连搭起的腿也微微绷紧——
那是一种懊恼、薄怒、反思以及焦躁混杂而成的姿态。
他忍不住想,她终于还是看到了自己这样难堪的一面,以致于惊讶到无言,立即断了往来。
如此咄咄逼人,不是她理想中的样子,是不是少了些风姿?会不会令她不喜?
他心知林斐然没有这么胆小,但仍旧有些惴惴。
——万一呢。
这样缥缈的想法,他以往几乎不会生出。
少年时游历人界,为人诊治之际,他也见过不少患得患失、甚至为此生出心病的有情人,彼时,他只觉得可笑荒谬,故而没少出言否决。
为一个人摄住心神,惴惴不安,对他来说是十分没品的事。
如今——
当初说出的恶语,如今尽数回到他身上,他却生不出半点笑意。
他想,或许可以等一等,蓦然断去心音定然是有事要做,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,她便会向他解释。
他没有主动找她,只是觉得她需要时间去做自己的事,而不是怕听到她为难敷衍的语气……
他没有计算时间,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,等到殿中众人以一种不知名的法子验明灵脉真假,拱手向他请辞后,他才缓缓将目光聚在一处。
“灵脉是真是假?”
“自然是真的。”巨熊一族长老应声道,“我等并无怀疑之意,人族圣贤所言,先君子后小人,此时验明,来日便与尊主无关。”
无论是平日还是现在,如霰都没有心思同他们交际往来,更不愿多言,收下那份各部族之间签订的契书,在上面盖下自己的印后,灵脉一事便在此了结。
人群如潮水褪去,就连守卫也一并离开,他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,于是偌大的殿内只余一人。
如霰仍旧未动,殿外映出一片寒凉的日色,偶有冬风吹入,细瘦的枝条轻摇。
他想,一刻钟好长。
……
“好长!”林斐然望着眼前的卷轴,有些惊讶。
这方卷轴看似普通,只有一尺,展开时却有数米长,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,并不特别,但画出的墨图却能脱纸而出,如同实物一般浮现在上方。
碧磬哼笑一声,将卷轴合拢,开口解释道:“当然,这人可是修行妙笔道的,技艺自然不同寻常!”
林斐然有些讶异:“妖界也有修妙笔道的修士?”
旋真蹲在一旁看了片刻,又闲不住地把玩起瓷杯:“非也呐,妙笔道是人族独有,妖界能够修行的人,早都拜入太学府了。
这看起来像是丹青的手笔,你们找他做什么?”
林斐然接过画轴,开口道:“我这里有几卷书想要传入人界,但又不懂其中门道,不知如何才能真的广散天下,便想寻人问问。
荀飞飞知道后,就说可以为我引荐一位来往人妖两界的书商,但那人向来忙碌,这两日才有时间赶来妖都。”
说到此处,林斐然也有些苦恼。
今早,碧磬匆匆赶到她院中,告知书商将到妖都一事,彼时她正同如霰以心音传话,而且因为她的一再顶撞,他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——
林斐然其实也摸不准,毕竟她没见过如霰生气的样子,只是照常理推测而出。
当时碧磬在旁,她又不知如何回话,慌忙之下便断了心音。
前往客栈的途中,她向旋真二人旁敲侧击打听,问了如霰生气的征兆,两相对比,这才终于确定。
他的确有些生气。
“都快午时呐,丹青怎么还没到?”旋真趴在桌上,肚中不时传来一些响动。
碧磬看向窗外,叹了口气:“本来快到了,谁曾想今日来了不少部族的长老,城外封行,他还被堵在隘口那里,且等呢,先吃点干果垫垫,林斐然都没喊饿!”
话音刚落,另一声响动传来。
两人一顿,随后转头看去,肚子叫得正欢的某人还捧着卷轴出神,不知在想什么难题,眉头几乎拧在一处,咋舌叹气。
旋真伸出一指戳了戳她:“你要饿死自己呐?”
林斐然回神,对上两双清澈的眼,竟然连饥饿都没有察觉,她将卷轴放在一旁,凑过去道:“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碧磬狐疑打量她:“什么?”
“我有一个朋友——”
碧磬同旋真对视一眼,默不作声,但悄悄靠近一处,掰着手指算林斐然的朋友都有谁,然后等待她的下文。
“她惹了喜欢的人不高兴,但她不是故意的。”林斐然苦恼得很认真,“他们因为一个难题起了争执,现在也没有解决,要怎么在没有解决的前提下,让对方消气?”
两人听到这话,立即分开,一副白白紧张的模样。
林斐然朋友不算多,他们原本以为这个人就是她自己,但听到喜欢的人,便知道当真是她的朋友。
碧磬倒了杯茶,润润方才因紧张而干涸的唇:“她心上人是个什么脾性的?”
林斐然耳廓微红,双唇翕合,她先是抬手摸了摸后颈,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,起身给旋真倒了茶,转眼看向窗下行人,如此忙了一通,这才故作不经意道。
“就是尊主那样的。”
碧磬差点呛咳出声,旋真也瞪圆了眼,两人神色中既有震惊,又有好奇。
林斐然默然片刻:“怎、怎么了?”
“尊主那样的……”碧磬欲言又止,“我根本想象不出来,尊主这样的人如何会喜欢人,他怎么会觉得有人能配得上自己?”
旋真琢磨道:“如果是尊主这样性情的,你朋友应当很厉害呐?”
林斐然不好意思夸耀自己,便选了个折中的回答:“还可以……如果是尊主生气,一般要如何让他消气?”
“尊主不常将人放在心上,也很少生气,他只会这样看你。”碧磬看着她,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“真正惹他生气的,他都自己亲手处理了。”
林斐然:“……”
旋真伸出两指,把林斐然凝起的眉头抻开:“不要这么忧心呐,你朋友的心上人毕竟不是尊主,哪有这么吓人?道个歉,送份礼就可以呐。”
听到送礼二字,碧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对林斐然道:“对了,你先前不是说想要送画作回礼,请我引荐一位画师么?
今日这个书商,不仅善书,他的画也是一绝,只要给够钱,他画得肯定包你满意!”
提及此事,林斐然面上却有些纠结,但还是颔首:“我想一想。”
恰在此时,房门被人敲响,一位头戴幞巾、腰别长毫的男子推门而入,他先是笑盈盈向几人行了一礼,随后才将背着的木匣放下。
“抱歉,晚生来迟了!”
这人形容打扮,一看便知是太学府的弟子。
“不迟不迟,今日事发突然,怪不得你。”碧磬上前与他寒暄几句,又将他引荐给林斐然,“这便是行走于两界的大书商,羽族子辈,文鸟一支的,唤他丹青就好。”
丹青不敢托大,推辞几句后,便上前打量起林斐然,双目一亮:“久闻林姑娘大名,今日得见,真是不斐!”
林斐然倒没再像先前那般羞赧,如今正事在前,她当即敛回心神,大方回了一礼,并未过多寒暄,随后便将其请入座,直入主题。
丹青颔首:“此事我听飞飞说过,要想广散天下,便得看是什么书,不同的书有不同的渠道。不过,如今人界小有动乱,寻常书籍很难被人看到。”
林斐然道:“是几卷修行功法,由圣人弟子编纂。”
丹青忍不住疑惑问道:“功法一类?天下凡人居多,但无法修行,何必广传?”
林斐然取出其中一卷誊抄的《大音希声》,只道:“若是这等功法,凡人也能取用呢?”
丹青一顿,旋即面露惊诧,连额角的汗也顾不得擦,便小心接过她手中的书卷,喃喃道:“如今乱世将现,妖兽频出,百姓日夜难眠,如果有此典籍广散天下,那可是……惊世骇俗的功德。”
……
丹青觉得此事过于重大,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书籍传遍,便需要回去好好谋划,他希望明日再给林斐然答复,于是几人吃过饭后,他背着竹匣回房深思,留林斐然三人在此面面相觑。
碧磬与旋真是闲不下来的性子,当即带着林斐然出去巡了一日的城,夜间才尽兴而归。
但林斐然没有回房,她到了如霰的居所,院中灯火通明,好几个参童子在打扫卷下的落叶,却又忍不住偷瞥,不明白她今日怎么如此规矩,只在院中打转,不翻窗而入。
一个小童忍不住嘀咕:“这是怎么了?”
另一个摇头:“不知……使臣大人,尊主眼下不在。”
林斐然一顿,又看向通明的楼阁:“他去哪儿了?”
小童回道:“尊主去西北角逗那只凡犬了,说是一刻钟后才回,但都这个时候,早不知过去几个一刻钟,他还在那里,想来是不打算回来休息了。”
如霰夜不归宿一事,参童子们早就习惯,毕竟在很久之前,他夜间甚至不入眠。
林斐然轻轻应了一声,又看了楼阁一眼,转身向西北角去,还没靠近,便同样远远看到那里点起灯火,比平时明亮许多。
如霰的确在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