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只是随意坐在桌上,将手中草球抛出,又由白犬叼回,唇畔挂着笑,看起来倒是十分开心。
林斐然见他这般,脚步微顿,想起自己惹他生气一事,不想破坏他此时的好心情,于是蹲在墙头看了许久,略略叹息,转身离去。
窸窣的声响渐远,如霰目光敛下,眼中笑意不再,他伸手抚上白犬蓬松的头,低声道:“再给你一刻钟。”
第214章
213
一刻钟是一段算不得短, 却也实在不长的时间。
翌日,林斐然在屋脊上,向如霰的居所眺望了一刻钟才离去, 又应丹青之邀来到他的房中,听他道出自己广散经卷的计划, 也听了一刻钟。
她忍不住问道:“太学府也愿意襄助?”
丹青颔首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行商之事, 但昨日听你提起这《大音希声》, 心知此事绝非一人能成,便向夫子回禀,请求援手。
林道友莫要多想, 我等绝无侵吞之意。
太学府像我这般的弟子并不算少, 我们下山不为入世,时常游走两界, 赚取银钱,也是为了能够将书肆、学堂开遍各州。
这也是太学府成立之初的宏愿, 要天下人学有所学, 读有所读。就算教不了什么深刻的大道理, 能做启蒙,也已然算是莫大的功德。
当初正是因为向往此愿,我才诚心拜入。”
他起身倒了杯茶,声音温和:“修行一事对凡人而言不算熟悉,此书广传之后,还需有人为百姓释道解惑,太学府学堂遍布,愿为此助力。”
林斐然思索几息,对此其实也认可。
凡是书籍, 若要广传,便离不开普适的教导,更何况是这样的阵法道,《大音希声》散出之后,若有太学府相帮,无论如何都是利大于弊,她没有理由拒绝。
“如此,便多谢诸位。”她起身行了一礼,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和善的面孔,不由道,“丹青师兄以妖族之身拜入大宗,想来并不容易。”
人妖两族罅隙不断,尽管大多宗门都宣扬有教无类,但真正能做到的并不算多,即便是太学府这样的大宗,妖族想要拜入,也少不得费上一番苦力。
丹青却笑着摆手:“确实不容易,但人人不同,与我的一个师弟相比,我那点磋磨倒算不得什么。”
林斐然下意识问道:“哪位师弟?”
提起这个,丹青也来了兴致,目露回忆,只是神情中缅怀更多。
“我这师弟叫做沈期,林道友或许没有听闻。
他天生脉弱,几乎与凡人无异,当初有人保荐他入门,他却非要独自修行至资质相当后,才肯三茶六礼拜入,称自己为太学府弟子。
这个中的苦,我倒是远比不上。
只可惜,我前不久回门,便听师长说他月余前下山云游,途中遭了灾祸,身死道消……”
林斐然眸光微动,原来这人是沈期,他的身份“见不得光”,不久前被召回洛阳城,想来便是用这样的理由脱身……
只是如此一来,他便再也回不去太学府。
如今人界局势变动,也不知他境况如何。
“师弟为道而死,想来也是不怨的。”
忆起这个英年早逝的师弟,丹青的目光黯淡下来,眼中也泛起一点水意,他抹了抹眼角,说了句见笑后便不再提起。
略略调整心绪后,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方阵盘,随后结印捻诀,便见十八道心誓法纹从中浮起,道道合拢相接,竟衔成一朵十八瓣的重莲,华光溢彩。
流芒映在林斐然的眼中,她抬眸看去,便见丹青将自己的心誓放入,认真道。
“这不只是我的心誓,也是夫子及数位师长的心誓——
艮乾圣者数百年无言躬耕,只为天下人!此等利世之举,太学府必当倾力相助,将此经书广散于众,各州的学堂也会一并释道,必不辜负圣人遗志!”
金红的法纹升起,旋作一枚山岳一般的印记,随后重重烙印在丹青心口,辉光流转。
林斐然怔然看着这几道光纹,片刻后不由莞尔,浅淡的笑意浮现眼中,亮起同样的微芒。
她将誊抄过的经卷交由丹青,另外递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,道:“我曾得过编纂之人的指点,对书中阵法颇有感悟,一些关窍都记录在册,不若将其一道传出。”
“那便多谢林道友!”
二人相视一笑,不再多为此多言。
人世浮沉,有激者勇退者,亦有逆流而上之人,进退皆是个人所选,一旦走出,便不必回望他人,只管埋首向前。
若能在途中遇上同道人,纵然不熟识,也当相视而笑,不问来往,执炬同行。
传书一事,她在行道,太学府也在行道,如此一番来往,便也不必再言谢。
“林道友,我早先便听飞飞说过,你食量不凡,今日详谈至此,还请留下来共进一餐,莫要推辞!”
丹青将林斐然留下,二人正事谈完,又提起《大音希声》的修行法门,交流了近日两界异闻,竟然畅聊至饭点。
店家端着菜肴而入,布好酒水美食,这才关门离去。
林斐然起身倒茶,中途看了丹青一眼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听碧磬说过,丹青师兄的画技一绝?”
丹青取过竹筷,幞巾轻晃,他打趣道:“山外有山,不敢称一绝,但在太学府算得上一二,便是在妖界,也是独树一帜,道友不亏!”
这话虽是打趣,却也没掺半点水分,昨日碧磬便悄悄告诉过她,丹青的画在妖界十分难求,颇有美誉,曾经绘出的一幅秋杀图更是颇得如霰青眼。
正是因为这句话,她今日才会问出。
丹青动作一顿,看向林斐然,笑道:“怎么忽然提起,是想要在下画上一幅?”
不待林斐然回答,他当即应下:“道友看得上在下的画,那便是荣幸,别说是一幅,就是十幅、百幅也不在话下!”
林斐然笑道:“师兄言重,我的确想请师兄作画,但还是照价来,而且也不用这么多,一幅便足够。”
丹青挽起衣袖,漱了漱瓷碗:“林道友想要什么画?山水花鸟,还是好景美人?”
“都不是。”林斐然却给出这样一个回答,她又道,“画一事,还请师兄等我一日,明日我会请碧磬将你带入行止宫。”
丹青吸了口气,随后忍不住点头道:“好!道友有此需求,即便行止宫有妖尊在,在下也敢硬闯!”
说完这话,他看向满桌佳肴,不免觉得房中有些闷,便一边开口,一边走到窗边,打算开窗换气。
“师长教诲,宴请之礼不可废,飞飞也说你每日都要练剑,十分辛苦,我便点了不少餐肉……”
他念叨至中途,忽然与窗外一双豆大的碧眼对上,于是话音一顿,疑惑打量起来。
太学府的弟子大多话痨,开口闭口都是教诲礼节,就像沈期一样,如果他们突然沉默,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。
林斐然坐在桌旁整理碗筷,听他忽然住嘴,忍不住抬头看去:“丹青师兄,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有只雀鸟在窗边蹲着……”
林斐然了然:“现在正值一月,虽然不算太冷,但也有不少长尾雀到妖都觅食,取些白饭给它就好。”
丹青应了一声,但还是忍不住打量起这只碧眼银雀。
他原本就是羽族文鸟一支,对鸟雀并不陌生,但他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。
“好奇特的品种。”
这只雀鸟同他四目相对,并不惧人,只仰着个头盯来,将他的容貌看了个仔细,几刻后,它才像普通银雀一般蹲下又站起,在窗台边踱起步来,假装觅食。
但走了没一会儿,它似乎才想起银雀只能跳着走,于是又蹦跶几下,透过丹青的身躯,向屋里看去,随后假装发出一声雀鸣。
“嗷!”
丹青:“……”
什么鬼动静?
林斐然听到这样不合时宜的声音,动作一顿,于是将书放下,走到窗边来,不期然与夯货大眼瞪小眼。
她立即探出头向外看去,街市上的人仍旧如往常一般来来往往,却没有最熟悉的那道身影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
可惜夯货不会说话,只在原地蹦哒。
丹青疑惑道:“难道这是你养的……鸟?”
“是。”林斐然笑了一声,没有过多解释,只点了点头,将夯货带入房中,“既然它也寻来了,便一道吃罢。”
夯货只爱吞金,对丹青放下的白饭吃得如鲠在喉,好半晌也啄不去半粒,那副硬吞的模样,颇有些忍辱负重的悲壮。
林斐然看着它,心思微转,便笑看向丹青,重新道:“丹青师兄,刚才那件事,不必等到明日了,今日未时,还请入宫一见。”
丹青有些摸不着头脑,但还是点头应下:“放心,道友相约,在下必定赶到!”
夯货吃一口,便抬首向两人盯去,不漏一丝一毫的神情,不漏任何一句话语,听到这话,它转头向林斐然看去,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,然后豆目轻眨。
殊不知,在这双豆大的碧眼之后,是另一双微敛的翠眸。
如霰躺倚在窗边,正透过夯货的眼睛看向林斐然,修长的指敲打着木框,如同骤雨洒下一般,时重时轻。
……
广散功法一事终于有了苗头,林斐然心头半块石头卸下,接下来便得好好准备金陵渡一行。
只是——
林斐然走在回程途中,绕过街市行人,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站在指上的夯货。
“怎么一直盯着我?”她实在不解,点了点夯货的头,又摸出半块碎金递到嘴边,“平时不是喜欢化作狐狸么?你在窗外待了多久?怎么突然到这里来?”
夯货嗷了两声,垂头欢快衔过碎金,只是还没吃到口中,便突然仰起头,同先前一般看着她,整只鸟如同头身一般,双目静静盯着她,雀身却蹦跶着吞金。
林斐然以为它在胡闹,便看看周围人,悄悄压住它的身子,凑近低声道:“是不是如霰让你来的?是你叫一声,不是便叫两声。”
她离得很近,又顾及旁人注目,便只凑过半张脸。
夯货忽然静了下来,豆大的眼专注看她,身形也不再乱动,就在林斐然看向侧目而来的行人时,它缓缓上前,篷软的头蹭了蹭她的侧脸。
“别撒娇。”林斐然转回眼来,点了点它的头,掏出另一块碎金,不大熟练地引诱道,“快回答我,是不是他叫你来的?他生我气了么?”
夯货叫了两声,一条雀尾半甩,短翅展开拍了拍她的眉心,又盯了她几息后才低头衔过碎金吞吃入腹。
真的生气了。
林斐然这下终于可以笃定,她反倒松了口气,伸手将夯货放到颈上,轻声道:“那我的回礼就先不送他了。”
这句话没头没尾,夯货反应却不小,它蹲在林斐然肩头,啄了啄她的耳垂,但没有用力,便只弄出些痒意,林斐然自然没有在意。
她回程时先是快步离开,随后纵身跃起,几个起落间便到了如霰居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