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心中滋味难言,又听到窗外传来几声响动,她推窗看去,便对上李长风沉默的视线。
他应当是第一次夜间敲窗,看起来不大熟练,有些曲折地收回手,直入正题。
“走,去密教总殿。”
第218章
冬日雨后的夜晚总是潮湿而阴冷的。
林斐然呼出一口绵长的雾气, 纵身跟在李长风身后,二人掠过,屋脊瓦甍上蓄着的浅水微震, 几滴洒入院中,落在院中那个蹲身雕木的人影上。
林斐然脚步微顿, 余光瞥过,恰巧与那被人唤作疯子的王婆对上视线。
蓄着雨滴、晶莹闪烁的枝叶下, 王婆仰头看来, 她手中执着一柄破旧的纂刀,掌下按着一张长木板凳,木凳形状模糊, 应当是还未雕好。
她一见到林斐然, 懵懂飘忽的视线便立即安定下来,她抬起手, 正要大声叫喊,便像是被什么压住嗓音一般, 出口无声。
林斐然转头看去, 只见荀飞飞抱臂立在墙头, 他并没有看向林斐然,而是将银面扣回,随后跃入院中,将王婆先前胡乱抛掷的石子归扫一处。
林斐然也不再过多停留,继续跟上李长风的身影。
夜风拂面,她心中竟也生出一些迫不及待,她想看看,这个密教到底是何模样。
行至中途,李长风忽然回头看来, 额角散乱的发丝几乎要遮蔽双目,他打量她片刻,出声问道:“你练过我的浩然剑?”
林斐然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,便点点头:“不只有我,但凡是修剑的弟子,没有一人不知晓浩然剑。”
正在俯身前行,但他还是抱臂在胸,开口道:“我这初选择将这个剑法广散天下,便人人可练,但在这个年纪,只有你练出了些样子。
浩然剑的最后一招叫做百步飞剑,那日攻城之时,你用过这一剑,很好,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一招了。
若是之后有空,还能让我看看吗?”
听正主夸赞,林斐然倒不敢托大:“岂敢班门弄斧?浩然剑剑意讲究一往无前,但我自认没有这么洒脱。当初前辈到洛阳城时,一剑西来,剑气荡开层云,那才是浩然之气!”
彼时霞光万里,层云尽退,着实叫林斐然震撼了许久。
李长风听她提起当年,忽然一笑,状似不羁,却又有些说然出的怅然,他跃上一丛树巅,旋身而过,顺势抽出腰间酒壶,于暗云中饮下一口。
他淡声道:“是么,只可惜,我如今已经无法用出最后一剑。见到你这样的后辈,难免会怀念。”
那份浩然之气,早被磋磨成呛人辛辣的酒糟味,最后一式,他如今使出,也只是空有其形,不得其神。
“为什么会用不出?那是你写的剑法。”
“失了心境,算子是天王老子写的剑法,我也用不出来——快到了,随我下去。”
二人穿过街巷,来到一处颇为热闹的酒楼前,此处温香暖玉,金灯长明,李长风纵身跃下,带着林斐然混迹在人群中,遁走在夜色里。
酒楼下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,一时间无人注意,李长风只道:“你先随我来,在去密教之前,要先把你的模样改一改。”
林斐然应了一声,她自然没有异议。
只是眼下唯有二人,面对这样一位当年十分崇敬的前辈,她还是忍不住问道。
“我在道和宫修行时,曾听到一个谣传,他们说李长风决定封剑修心,不行侠千次,剑便不再出鞘,此事当真?”
“你们少年人,就喜欢捕风捉影,但总捉不到点子上。”
李长风同她一般,怀中抱剑,但另一手却不是空空,而是提着一个酒壶,他一边开口,一边停在一个摊贩前,神情松弛地打了壶酒。
“我从未有此决定,剑不出鞘,是因为我拔不出了。
参星域的同门怕我被人戳脊梁骨,这才散了些谣言出去。”
林斐然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惊讶。
剑就是剑,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,稚子小儿还是耄耋之人,只要有几分力气,出鞘都不是问题。
但对于修剑者而言,剑却又不同,它既是剑,也是心。
拔不出剑,便意味着心上蒙尘。
她不由得道:“前辈,是为何所困?”
李长风却朗声一笑,带着她走入酒楼,声音飘忽:“自然是……为这山下必须权衡均势、舍一取一的花花世界所困。”
李长风过往也时常来金陵渡,不为其他,只为这里的一壶清浆好酒,故而这里有他的一间房。
他带着林斐然入内,以镜水之法重塑她的模样,只是他不擅长此道,速度便慢了一些。
林斐然忍不住道:“前辈,这样当真不耽误时间吗?”
李长风看着镜中捏出的面容,自觉对不起林斐然,便又团了团,回头道:“不耽误,今日我原本该早些去接你的,但途中出了些意外,所以计划推迟到明日,今晚只是带你去踩踩点。”
林斐然放下金澜剑,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?”
李长风向水镜中加了泥,捏了没一会儿又重加水,分出半分心神回答。
“就在今早,九剑中的那几人全都回了总殿议事,听那个传消息的小丫头说,似乎是终于取到灵脉,打算商议什么。
咱们算是赶上好日子了,如今密教戒严,直接盗宝太过危险,我们决定换个身份潜入。”
林斐然心中微沉,她虽料想到取走灵脉的妖族人背后,必定是密教,但她没想到这件事会处理得这么快。
妖界雪云笼罩,破除在即,密教究竟许了什么好处,能让他们放弃此事,转而将灵脉交出?
还有,这灵脉原本为假,虽不知他们要用来做什么,但被揭穿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。
到时发现灵脉有异,他们必定会去妖都找她查验,那她离开一事必定暴露,若是追查下来,盗取火种一事便难上加难。
林斐然立即起身,忍不住道:“我应当留一个替身在妖都!”
李长风不知晓假灵脉一事,但听她这么说,便接话道:“安心,这件事我们早有准备,已经有人替你留在妖都,绝不会露出破绽。”
水镜中的面孔总算捏好,李长风长舒口气,又结印将假面取出。
“来试一试,这料材都是张思我给的,上好绝佳,除非是归真境,否则绝不会败露!”
“……”林斐然欲言又止,但还是开口,“前辈,动手之前最好不要说这样的话,以我的经验来看,一般说的时候有多笃定,暴露的时候便有多明显。”
“怕什么,暴露了就抢,抢不过就溜一圈,打个回马枪继续抢。”
这话倒是颇有以前那个李长风的风范,他将假面推过去,又回身捏造自己的假面。
林斐然抬手接过,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,几乎看不出它是由泥胚揉制而成,捏出的模样虽算不得平常,但也不至于丑到引人注目。
她将假面按到脸上,很快便肌理相融,看不到一丝痕迹。
李长风也已做好准备,同林斐然一道向密教而去,途中顺便向他解释密教在金陵渡的由来。
“我当初还在参星域时,曾听师兄……曾听丁仪说过,金陵渡并不是密教的发源地。
那位道主与圣女,最早的记录,是出现在东海之畔的地方志中。
彼时正值两界大战,他们在那里做了不少善事,声名远扬,引来不少追随的人,与佛释一道传教不同,他们的教众,总是保有一种痴狂的忠诚,数年时间,道观便分布各州。”
林斐然顶着一张垂眉耷眼的面孔,双眼倒是十分有神:“那为何会搬来金陵渡?”
“不是搬来,这里原本就有他们的分观。”李长风回忆道,“在此之前,那位道主和圣女在哪里,哪里就是主殿。后来人皇即位之年,他们在金陵渡落脚,从此没再离开,这里也就成了主殿。”
林斐然眉头微蹙:“是被我杀掉的那位人皇?”
李长风点头:“没错,同样也是他推崇密教,这才放任他们成长至今。”
林斐然心中更加疑惑。
按时间倒推,道主和圣女于两界大战时便已经出现,那么就早于申屠陆夺舍,再加上后面向他提供轮转珠——
既然前几位人皇都是同一人,双方又捆绑得如此紧密,为何非要在申屠陆即位之时定于金陵渡?
金陵渡又有什么特别之处?
这是巧合,还是另有隐情?
林斐然无法推断出其中的真相,但就她目前所知,她很难不将背后缘由与母亲联系起来。
母亲当初被密教截杀,意味着双方渊源极深,那她与密教又是什么关系?
时至今日,林斐然心中不得不浮现一个猜想,或许——她当初就是密教的一份子?
虽然无法盖棺定论,但这个念头一旦浮起,便不好轻易按下。
可她心中却又隐隐觉得不对,这样的推论,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不甚合理。
正是神思飞扬之时,只听得李长风轻声道:“到了,你看——”
密教并不在城中,而是位于金陵渡西北的某一处。
林斐然半蹲在枝头,闻言收回思绪,抬眼看去,沉静的双眸骤然被一片火光点亮,她微微睁大双目,怔然看向眼前之景,诧异又震撼。
只见葱郁的密林围拢四周,丝毫不见秋日颓败之色,中央是一片极为广阔的滩涂镜湖,其中有丛莲生发,荷叶蔓蔓,而那沉积而下的淤泥竟如白沙一般,皎洁晶莹,在夜色中闪着细碎的泓光。
滩涂之上,漂浮着数不尽的河灯,点点相连,几乎要燃成一片水上火,足以照明这方天地。
滩涂四周,又有许多百姓褪去鞋袜,双手结着统一的道印,或是跪坐在地、诚心祈福,或是走入水中,将手中的莲灯推向湖心。
这里实在太过奇怪,说是滩涂,泥沙沉底,却有流水潺潺,足以淹没足踝,说是镜湖,足以映照天地之色,却又并无深浅之分,放眼望去,不论何处都只能淹没至足踝。
推着莲灯的百姓缓缓走到湖心,神色虔诚,三步一结印,五步一俯身,直至莲灯碰撞上湖中心的那座高楼时,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。
湖心之中,倒映着一座极高的纯白道观,上方只挂有一块空白的匾额,楼前阶梯极高,即便是此时,仍有不少身着云纹袍的修士在其中匆匆来回。
若不是知道这是密教,她几乎都要错认为是哪处朝圣地。
林斐然哑声片刻,才问道:“他们这是在做什么?”
“祈愿。”
李长风显然早就看过,但眼中仍不免震撼。
“你见过凡人求神拜佛吗?就像他们此时一样,先点上一盏灯,将心愿诉诸灯中,再让水流将灯带往湖中,祈求神明应承。”
林斐然眉头渐渐拧紧,她道:“这世上没有神。”
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湖边众人,心中正盘算着密教动机,忽然间,视线一顿,缓缓定在某一处。
李长风还想同她解释,但话未出口,林斐然便已经足生奔雷,如一道流光般纵身落于湖边偏僻一隅,他无奈一叹,只好随行而去。
林斐然翻身落下,足够轻盈悄然,没有惊动周围任何一人,只除了这个面露惶然的女妇。
她认得这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