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码头下来时,这女妇被人挤撞趔趄,差点跌倒时,她还扶了一手。
“你做什么!不准抢走我的孩子!”
瘦削的女人双眼怒睁,几乎是拼尽全力从林斐然手中抱回那个襁褓,又小心翻开查看,孩子面色已有些青紫,但多少还留有一息呼吸。
见孩子无恙,她长长松了口气。
林斐然收回手,只道:“这孩子纵然时日无多,却也罪不至此,既然这么在乎他,何不选一个没有痛苦的法子,为何要将他淹死?”
她正是看到这女妇要将襁褓幼婴浸入水中,这才出手拦下。
此时李长风已然赶到,闻言也是眉头微蹙,看向这女妇,但他很快又明白什么,缓缓收回目光,静默不语。
女妇仍旧戒备看向林斐然,比先前在船上所见,她原本枯槁的面色竟也有了几分血色,她紧紧抱着襁褓,怒道。
“什么死不死的,少说不吉利的话,我跋涉来此,就是要为我的孩子求一条生路!
道主有示,只要将他浸入水中一刻钟,这未病便能不药而愈,你少多管闲事!”
林斐然余光瞥去,只见到莲灯上挂着一条的极为简单的字笺,其上的确如此写就,可这法子实在太过荒谬,她并不相信。
女妇不再管她,亦不敢错过时间,便抱着孩子远走几步,又回头看她几眼,随后虔诚跪下,将孩子浸入水中,双手立即拦在周围,以防再有人将他抱走。
襁褓入水的刹那间,白沙下陷,原本只有足踝深浅的湖水,已经足够将襁褓中的孩子淹没。
林斐然刚要动身,便被李长风按住,他抬了抬眼皮,目光复杂,只道:“且等一刻钟——”
她回头看去,被淹没的孩子并未哭喊,单薄的襁褓也渐渐散开,被水流冲走,露出孩童那泛着青紫的身子。
片刻后,几乎是肉眼可见的,幼婴面上暗沉的颜色慢慢褪去,唇色由乌转红,干裂的细痕飞快合拢,细瘦弱小的身体也如吹气般缓缓丰盈起来,就连毛发都比之前茂密许多。
一刻钟的时间,幼婴睁开双目,唇红眼白,神色灵动,与寻常无异,片刻后,他开始嚎啕大哭。
女妇立即冲上去将他抱回,此时她双目红肿,已是泣不成声,口中不断地念着孩童幼名,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,抱着孩子向中央叩首,溅起的水花洒落在林斐然手背处。
她几乎不可置信方才所见。
李长风默然看去,却道:“对于密教教众来说,他们祈愿、叩拜、供奉——然后得到。
如同求神拜佛一般,但不同的是,他们诸愿皆能应准。”
他略略叹息,“这个时候,有没有神、是不是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。”
“斐然,这就是密教。”
林斐然抬头望向那座晶白的道观,数百盏河灯交相辉映,就这么映在她眼中,几乎连成一片火海。
第219章
祈愿、叩拜、供奉——然后得到。
莫说是凡人, 即便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也难以抵御其中的诱惑。
女妇仍旧在参拜谢恩,而方才包裹幼儿的流水已经不再纯净,正呈现出一种雾白的混乱, 随后渐渐结晶,化作粒粒分明的白沙, 缓缓沉没水中。
“张思我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,我也是你这般神情。”李长风轻声开口, “那时, 这一池净水几乎救了数十人,我心中甚至浮起一丝恍惚,救死予生, 这样有何不好?
但——”
“但, 代价是什么?”林斐然转目看他,“湖底白沙遍布, 这些又是什么?”
李长风却摇了摇头,带着林斐然遁入密林, 又转而向西行:“代价到底是什么,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, 但就这白沙看来,他们必定不是别无所求。
据青童所言,圣女与道主对其余几人并非完全信任,这湖底白沙的秘密,或许只有他们二人知晓。
但经过张思我等人的探查,我们发现,这湖底实则涌动着一股灵力,正源源不断地汇入某个地方。”
深林之中,偶有前来巡查的密教教众, 二人无声避过,几乎围着这片滩涂镜湖转了半圈,绕到高耸的道观后方,林斐然才见到个中异象。
道观背后的镜湖并未漂有祈愿莲灯,而是旋着一处涡流,但水势不急切,只是缓缓流动,如同一只未曾点睛的眼瞳,它似乎正看着上方。
林斐然顺势抬眼看去,却见半空中旋着一片模糊朦胧的云团,似花绽开,似泉倒流,重重叠叠的花瓣或清泉向下坠淌,却又并未落地,而是被不息的风吹向远方。
她一时沉默,又道:“就这么展露在此处,无人怀疑?”
“展露出来的并不重要。”李长风并指指向远方,“这股奇怪的灵力汇入此处湖眼,又被蒸腾而起,形成这处团云异象,密教教众唤它为‘登云台’。
每一年,功绩最高的教众都能踏上此处,去往云顶天宫,见到道主。
但古怪的是,这条无尽路的尽头,却不是什么天宫,而是‘三桥’。”
林斐然眉头微蹙,她从未听过三桥,但却是有几分印象的,原书中似乎提过几次,但都只是在一些不重要的小场合提及,她印象并不深刻。
她开口问道:“三桥是地名、桥名?又或是三座不同的桥?”
“可以说是地名,却又不完全是,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道也正常,它已经十分古老,如今,三桥有另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,往生古道。”
林斐然顿时了然:“晚辈曾在书中见过。”
传闻当初两界大战时,人族凡人众多,与妖族相比更是伤亡惨重,众多圣者不忍见此人间地狱,便齐聚一处,群策群力,花费三年之久,修筑了一条连通五州、横贯南北的“生路”,又叫往生古道。
它是凡人乱世的避难所,是修士疗伤的洞天福地。
它并不是一条纯粹的桥或路,而是以法阵搭建,需要时便会出现。
只是如今安定数百年,往生古道也终究如同秘宝一般,消失于人世,需要人去寻找。
林斐然琢磨片刻:“若是往生古道,他们又是如何寻到的?”
李长风略略摇头:“他们寻宝的本领非同小可,世上众多宝物,就连天地灵脉这样罕见而鲜有所闻的,都被他们挖了出来,更何况往生古道。
古道四通八达,灵力充沛,又有阵法传用,如同蛛网一般笼罩五大州,只要寻到一条,便能快速去往任意一处,但其中也有诸多禁制,我们也不知道古道的另一侧是通往何处。
今日要你来看的,便是这登云台与三桥。
你我潜入其中,务必要留心有关消息。”
林斐然与他渐渐退后,隐入密林树影之中,心中仍旧对三桥十分在意:“前辈,三桥之名并无禁忌,当初为何会突然换名?三桥又有什么寓意?”
李长风神色莫测地看了她片刻,向来散漫的眼中凝出认真,却很快散去。
他缓缓张口,随后忽然仰头饮下一口酒,又纵身离去,声音惫懒:“参星域最高机密,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人,跟得上我的速度,就告诉你!”
林斐然身影微顿,她回头看向那片纯净的浅滩与镜湖,掠过如火的莲灯,再度看向那座高楼,凝视片刻后转身离去。
李长风并不是真心要与她较量速度,追到中途,林斐然便发现他移形换影的身法、步法皆有不同,与他的浩然剑无二。
他什么都没说,但林斐然却忽然明悟,李长风是有心指点。
她当即收了足下的雷光,转而用同样的身法追赶。
李长风回头看来,哼笑一声:“孺子可教!最后一剑虽然用不出来,但这点东西倒不算难事,小姑娘,我要加速了!”
二人在密林山巅中追逐,一路上枝影摇晃,凛冽的夜风吹过耳畔,身形越发轻盈,林斐然忽然想起那一日。
那日,她同父母去看李长风下山,彼时他御剑西来,笑声豪迈,一把提起年幼的她放到剑上,同游山河。
那是她第一次吹到浩然之风,第一次踏剑飞身。
按理来说,林斐然这个年纪不该开始怀念过往,但她仍旧生出一瞬恍惚。
那时的她岂能预料到今时?
那时的李长风又岂能窥见今日?
她行灵于脉,加速而去,在这夜色中竟追出一阵畅快之感。
李长风原本就是有意指点,眼见林斐然越发娴熟,他也犯了懒意,行到金陵渡的街市时,猛然下落,停在一处少人的老酒坊前,向摊主买起了酒。
林斐然却没能及时停下,一时间冲过头,直直从二人头顶跨过,差点撞上一根长旗。
等她再落地时,李长风已经买好了酒,抬头点了点街巷:“边走边说罢。”
“……”林斐然一时无言,在摊主处买了不少吃食后才快步跟上。
一人饮酒,一人嚼饼,走在少人的河道旁,倒也算相得益彰。
李长风结了个法印,这才开口,语气没有和缓,也并不怀念,但其中含着某种林斐然读不懂的情绪。
“当初修建往生古道时,因以“天地人”为道法造出,故取名为三桥。
但你应当不知道,在修建之前,众多圣者曾有过一次争执。
对于如何处置妖族,他们出了分歧。
彼时,我的好师兄,也就是丁仪,他也在其中。”
林斐然一顿,飞快将口中之物咽下,惊讶道:“他是归真境圣者?!”
李长风颔首,又从她手中取过一块油饼:“曾经是。那时我还很小,宗门也并不闻名,但因为出了他这样一个弟子,一时间名声大噪……这些话不提也罢。”
他眼中有着淡淡的怀念:“两界大乱后,他同其他弟子一般下山救世,一去数年,但不知发生了什么,归来后,他径直闭关半载,不见任何一人。
后来,其余圣者传信,请他出关商议妖族一事,他出来了,虽常神情与往常无异,但形神皆散,那是境界松动跌落之兆。
那时候,师尊劝他留下静心思定,但他还是去了。”
林斐然思索片刻:“他们那时商谈了什么?”
“那时候,众多圣者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人界,若说没有愤怒,那是不可能的,他们齐聚一处,便是商议如何将妖族按下,以防他们卷土重来。”
李长风回忆道:“彼时人人各有争议,有人提议拼尽一切灭族,有人提议将所有妖族打上役妖敕令,叫他们不敢反抗,也有人提议破坏无尽海界门,自此两界永不往来。”
说到此处,他微微叹息:“除了这些看似永绝后患的法子外,也有些较为温良的,众人争论了三天三夜,没得出一个人人点头的结果。
妖族是杀不尽的,就如同人族杀不尽一般,所以他们最终分成三派,走了三条不同的路。”
“其中一些人决心毁去无尽海界门,断绝两界通路。
另一些人决定渗入妖界,造出一个够强的傀儡,夺下妖王之位,号令群雄,不再进犯人界;
还有一些人,以我师兄为首——
他们打算找出能让凡人也生出灵脉的办法,就像妖族一般,人人修行,便不会再被欺辱。”
林斐然脑海中浮现那个笑容平和、搭着拂尘的老者,心中一时不知如何言语。
她忍不住追问这段秘史:“后来呢?”
李长风喝了口酒,哼笑一声:“后来?世事岂能尽如人意,你也看到如今这般两界安好的盛世——”
“无尽海天生地养,阵纹更是天地造就,无法彻底摧毁封闭,他们便退而求其次,派人看守界门,不许任何一个妖族越过,来一人便杀一人,这才是守界人的由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