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阿澄咳嗽得更加厉害,几乎是半跪于屋脊,腰身佝偻如虾,咳出的声音十分苍旧,那是一种雨夜也掩盖不掉的沙哑之声,再抬头时,他的嘴角甚至渗出一些血色。
他今日已经说了太多的咒言,再多一句,他的身体或许便会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。
毕笙心知他状况不好,也不再留恋此处,匆匆上前提起阿澄的后领,一声呼哨后,暗色中飞来一只苍鸟,她一跃而上,任由雨风扬起轻纱,极快地向界门而去。
临走之时,阿澄仍旧向后看了一眼,“如霰”被他定在雨中,没有追来。
他忽然裂出一种嘲讽的笑,沙哑道:“果真是假货。”
夯货看不懂那样的神色,如霰却见得一清二楚,若他就在妖都,今日这些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逃脱。
他甩开手上的血色,立即用心音与林斐然联络。
“他们离开妖都了,你那边如何。”
片刻后,她的声音传来:“还差一点,但是无碍。”
如霰俯身摘下那一株奇草,沉默一瞬,但还是开了口:“我已经找到草药,要我现在就去找你吗?”
“不必,我这里很快就好,你顾自己。”她果然这么回答。
如霰微微叹息,但还是应下,断开心音后,他直起身,看向满地狼藉,心中竟想。
明明才分别数日,但他却好像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林斐然一般。
出了秘境,他纵身而起,停顿片刻,还是放出阴阳鱼,顺着它指出的方向,向林斐然而去。
……
另一边,林斐然仍旧同李长风一道鏖战。
她沉声道:“前辈,密教圣女已经离开妖都,向此而来,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。我已经找出路线,数到三,你将他们拦住,我去夺火种!”
“好!”李长风纵身而起,朗声大笑,顷刻间,剑影竟是遍布于此,“后辈,你就安心地去吧!”
“……”
林斐然看他一眼,在成十上百道剑影的掩护之下,足下奔雷乍起,如一道暗室之中的紫蓝电光般,出现在第一座悬浮的残阁之上。
片刻后,熟悉的吸力出现,将她身影摄入其中,很快移转到另一处数十米之外的残阁。
残阁之上的移转几乎是不可阻挡的,即便是李长风这样逍遥境界的修士,也仍旧没有抵抗之力。
任何人一旦踏上,便只有被不断移转,最后送回起始点的份。
林斐然用特殊的办法将火种的位置锁定后,苦恼的便是如何抵达那里。
彼时正有众多白影阻拦,一剑劈去,他们便会分裂得更多。
但正是如此误打误撞之中,有些白影触上残阁,瞬间被移送离去,次数一多,林斐然便从中窥出了一些门道。
比如,一处残阁,最多只能随机送到另外五处之一,被移转落地的瞬间,不同的落点,会对应不同的位置。
这里残阁的确不少,但并不是无数,当足够多的位置被试出后,其余的便能被算出。
林斐然从动身之时便开始在心中默算,落地的瞬间,她当即旋身后退,移转三次之后,果真出现在预想的另一处,于是心中信心更甚。
周围不断有白影逼近,却又立刻被李长风飞来的剑影击散,一刻钟后,林斐然果真离那方悬浮的宝盒只有三处残阁之遥。
李长风远远看着,不由得在心中咋舌。
真是后浪推前浪。
在此种紧迫之下,想到用极寒引出火种这样的极热之物,已经足够称上一声多谋,但能在短时间内想到这样移转的法子……
即便是在更为久远的时代,林斐然也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。
渐渐的,白影似乎也都意识到什么,不再袭向李长风,转而全数向林斐然围绕而去。
越来越多的白影围绕一处,如同薄雾一般笼罩而去,林斐然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齿寒,甚至身子都不由自主轻颤起来。
“林斐然,你们得手了吗!”腰间玉牌之中,传来青雀急切而细小的声音,“傲雪走出法阵,去往大堂之中了!”
林斐然正在移转的关键时刻,心中计算越发缜密,更是不敢分神回答,青雀没有听到她的回话,不敢随意断开,只是透过轩窗向下看去。
大堂之中,傲雪矗立其上,周围是弯身折腰的教众,她的面上带着一种不明的怀疑与探寻,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四周,不知在寻找什么。
忽然间,她腰间玉牌亮起,其中传来伏音清脆而急切的声音。
“傲雪,林斐然已然闯入主殿,速速将她抓住!”
立于其中的女修面色登时一变,她双拳握起,咬牙道:“异样果真出现在主殿,找死!”
青雀已是心如擂鼓,这道愠怒的声音同样传入林斐然的耳朵。
她翻身而过,心中算着距离,击开一个白影,落到最后一处残阁,林斐然取到宝盒的瞬间,一道威严的女声忽然响起。
“主殿教众听令,贼子林斐然已然潜入教中,至此,闭殿,活捉!”
砰然一声,殿外响起一声又一声烟火展开的炸响,雷声同样嗡鸣,这样剧烈而分明的声音同这道女声混合,几乎在密教主殿之中回响,令人心神震荡。
“是,圣女大人!”教众无不激动回应,癫狂一般四下看去,寻找林斐然的身影。
此时此刻,林斐然抿唇不语,她紧握着宝盒,不再计算,任由残阁将她送回起始点。
下一刻,这处小世界竟然有所松动,所有的残阁如崩塌一般颠倒过来,砂石倾覆,他们脚下延伸而出的木板也开始收缩,暗色之下,此处竟有什么向中挤压,最远的残阁被消磨之后,只剩一点余烬!
林斐然回首看了一眼,同李长风一道揭开宝盒,窥向其中。
只见盒中放有一颗寂冷灰淡的宝珠,拇指大小,并不圆润,反而如同山岩一般凹凸不平。
二人正是纳罕之时,宝珠之上忽然涌现一道漠白的火光,倏而转为红焰,燎燎之势不可灭,二人堪堪侧身躲开,瞬时之间,那燃烧的焰火便将周遭的白影烧灼得一干二净。
眼见着宝盒也要随之一道焚毁,在周遭逐渐闭合的声响中,林斐然快速取出之前得到的那个冰盒,避开火焰,将火种装入其中。
李长风草草收剑,看向空寂的四周,摸了摸鼻子:“看来只能由我劈出一条生路了!”
他凝眉祭出一剑,本就摇摇欲坠的小世界,顷刻间裂开一道长痕,透出一点纯白的光亮,那是进来时见到的白色画卷。
二人踏着剑影,纵身离去,身后是残阁被沙沙吞没的声响,周围无形的禁锢越靠越近,在彻底挤压合拢之前,二人得以从那一道狭小的缝隙中飞身而出。
但画卷之中,同样有法阵轮转,原本林立在前的屋脊与山水,此时全都被拆解分离,化作一道道纵横对撞木卯与木榫。
就在林斐然二人纵身跃起之时,下方一对竟然已经并拢一处,严丝合缝般锁上。
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不绝于耳,道道并拢的声响向上袭来,速度越来越快,甚至要逐渐追上他们!
林斐然跑得心惊,一旁的李长风同样是一脸凝重,二人只能这般躲闪,但其实并没有方向,一时之间竟也显得有些狼狈。
这里是一处阵法构建的小世界,林斐然一边躲闪,一边取出阵盘开解,腰间还不停出来外界搜捕寻觅的声响,多番侵扰之下,她一时也难以凝神思索,甚至有了几分慌乱。
心脏砰然作响,身后是一道道渐近的合拢震声,她几乎用上了最多的专注力,甚至停下了奔逃的脚步,只专心借助阵盘之力,找出此方小世界的出口。
咚咚咚,巨响越来越近,有合拢的风吹过后颈,就在这一刻,林斐然甚至听到了师祖的呼喊,以及李长风震声让她快快上前的惊声——
下一刻,阵盘终于转动,这副诡异的画卷之中,无数双单目再度向她窥视而来,但前方也出现一个极为灵力流转的出口!
林斐然当即撑着合拢的灵制木榫,翻身而上,再度狂奔起来,她竭力追上李长风的步伐,将那些如流星般的单目甩在身后,二人相互合力,终于破境而出!
滩涂镜湖之上,已然是一片沉压压的暮色,淅沥的雨簌簌落下,却打不灭湖中飘荡的圆灯。
忽然一声巨响炸开,只见两人冲破某处禁制,竟从大殿之上旋身落下!
哗然一声,二人坠下入殿中的清池,高高溅起一道如幕的水花,将后方的道主玉像浇了个透顶。
林斐然再度站起身时,向四周看去,一时无言。
整个主殿之中,皆立着密教教众,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穿白衣长裙,面色艳冷,耳下坠有两朵团绒焰火的女修。
不必多想,这定然就是傲雪。
双方霎时安静对峙,溅开的水珠从玉像上滴落,倒映出以二对多的身影。
第228章
轰隆一声, 天幕忽然滚过一道惊雷炸响,日色越发沉闷,黑云倾轧。
齐聚至滩涂镜湖的百姓擂着鼓面, 正在庆贺这即将到来的大雨,一时间鼓声震天, 竟然隐隐盖过惊雷。
转眼已到午后,沉暗的暮色之间, 渐渐亮起一盏又一盏的圆灯, 百姓将灯火游放于浅滩之上,漂浮而去,如同逸散遍布的龙珠。
远处的炉房之中, 偶人遍布, 正有一人凭窗看向主殿,他的面具早已取下, 温润的双目沉沉。
按在窗栏处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,却并不似平常那么从容, 反而有一丝罕见的燥意。
嘈杂的鼓声与烟火燃爆的锐鸣在镜湖与密林间回荡, 同样传入门内, 似要将眼下这短暂的平静震出涟漪。
然而这样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,几乎在二人站稳之时,傲雪便立即后退数步,冷声道:“动手,活捉。”
林斐然与李长风握剑而立,心中暗道倒霉,但也不得不提剑而上,掌中法印轮转,再次投入一场酣战。
但两人心中都清楚, 他们在方才那处小世界中已经逸散太多体力与精力,此时若是再混入这场车轮战,十之八九要败下阵来。
显然,不止是他们知晓,对面那位立于高处,双目紧紧盯来的女修更加明白。
她就是想借此生擒。
李长风心下微沉,抬剑挡去其中一人之时,与林斐然对上视线。
二人此时的想法几乎不谋而合。
他们此行就是为了盗走火种,前往北原腹地,烧毁那一层诡异的雪雾,故而不必在此恋战。
二人对视点头,李长风立即旋身劈出几剑,纵横交织的剑气就如罗网一般向前笼罩而去,剑意所过之处,俱都溅出一蓬蓬散开的血雾。
他迅速向前而去,目光坚定而专注,剑锋直指外围的傲雪,正如他先前所说,所谓剑修,要做的不是思考,而是拔剑。
瞄定之后,他纵身而起,道道旋流凝聚于剑刃,带有一气破乾坤的阵势,这正是他的浩然剑,虽不是最后一式,此时此刻却也完全足够。
一剑过,万缕风,又很快纠缠一处,袭向傲雪。
这是逍遥境修士的一剑,傲雪自然不会小觑,她双目微睐,掌中升起一道幽蓝的焰火,又很快如游蛇一般旋转而出,吟啸着对上那阵快哉风!
然而变故就在这一刻,那一剑并未直直向前,而是在中途转了道,向上方击去,在这处密不透风的主殿上劈出一个出口,而李长风却生生接下这条火蛇,重重撞击在那尊玉像之上!
众人诧异看去时,只见一道更为轻灵的玄色身影正如疾电一般,追随至裂痕处,远远看去,似乎只有一步之遥。
傲雪却不为所动,高扬的眉抬起,双手结印,耳下挂着的绒球竟渐渐燃烧起来,成了两团白焰,而她清灵的眼瞳之中,似有什么流转。
只听得两声古朴的琴音,须臾间,原本近在咫尺的出口竟以一种一瞬一变的速度,遥遥离去,这方主殿也霎时扩大数倍,屋顶似天高。
林斐然如此悬于半空,与之相比,便如同一只蝼蚁大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