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有些愕然。
见她神情,卫常在轻叹口气,似是明白什么,他微微倾身,掌心撑在水面,那黏腻的沉银水漫过他的指缝。
“慢慢,以往我说道和宫不适合你,你还要和我生气。我并非妄言,你与我们都不一样,你的眼睛,只往天上看就好。”
向来心性高洁,无所欲求的道子告诉她,只需看着天上清明,不必注视泥中雪污。
这一刻,林斐然好像有些不认识他,可她心底竟并不感到意外。
自相识起,卫常在就是同门口中那个天赋异禀、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,一同出任务,他也总是在闭目修行,若是众人不敌妖兽,他也会挺身而出,一剑斩去,身形漠漠。
他是这一代最为出众的道子,是众弟子眼中的道标,是能带领道和宫再次走向辉煌的天之骄子。
多年相处,林斐然知道他性子和常人有些不同,只是这样的话,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。
林斐然直视回去:“你觉得不重要,就可以一直瞒着我吗?卫常在,这是欺骗。你与秋瞳如何,那是你的选择,我无法干涉,可我们到底做了十年的朋友,你不该和他们一样骗我。”
卫常在又靠近一分:“不重要的人,不重要的事,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忧烦?慢慢,你太较真了,人生在世,难得欢心。你不知晓,便仍能享受他们给你的关爱,哪怕是假的,但你的喜悦却是真的,不是么?”
虚幻的快乐和真实的痛苦之间,他为她做了选择,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,风雪潇潇,她被掩埋其中。
太徽和清雨曾暗示过她较真,同门弟子也笑过她较真,大家都一样,只要面上能过,真的假的都不重要,较真的人破了这规矩,所以令人厌烦。
林斐然十五岁那年,匡风长老的大弟子常衡盗取了十枚三元天子丹,被缚于道场中央,接受各长老及弟子审判。
那时林斐然有许多疑问,许多不解,在长老征询众弟子意见时,她站了出来,诉出种种不合理之处,却都只被唏嘘起哄,于是她据理力争,向来不多言的人几乎算是舌战群儒。
被缚的常衡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,抿出一个笑,嘴唇翕合,他说:“师妹,多谢,回去罢。”
林斐然沉默良久,没有退回,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看着他垂下头,自认罪行,然后被挑断灵脉,送到山下,自此再未见他。
那时,太徽拍着她的肩宽慰。
“斐然,常衡是否偷盗一事,不重要,究其缘由也无必要,你还是个少年人,所以会觉得不公,觉得奇怪,但等你再大些,你就明白了。”
为什么这样的事长大了就会明白?真相为什么不重要,疑点重重,更要细查不是吗?
直到现在,她也仍旧不懂,不对的事,不论过了多少年,都依旧是错的。
如今,就连卫常在也告诉她,是她太较真了。
她又问道:“对你来说,都不重要,我们的婚约不重要,是真是假不重要,那什么才重要呢?”
卫常在看她:“命定如此,我与你无情缘,秋瞳才是有缘人。可此后你我便要不复相见吗?我们之间,就只有你情我爱吗?大道之途,太上忘情之道,情爱并不重要。”
“都忘了,你修的是天人合一之道……这么说来,你当初同我在一起,不是因为喜欢?”
轮到卫常在沉默了,他像是在思索,却又不得其法:“慢慢,我无法确定,但想来不是,我们是同道人。”
林斐然笑了一声。
他们说的真对。
如果不较真,她可以无视秋瞳,死死抓住这份婚约不放,如果不较真,她可以装作不知换骨一事,继续享受太徽清雨的关爱,如果不较真,她不必逃到妖界,树敌众多。
“可我偏偏爱较真,怎么办呢?改不掉了,也不想改。”她抬起头,静静注视他,“我曾经去山下找过常衡师兄,可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,卫常在,你说,他在哪?”
卫常在无言,他回望她,眸中映着不动的火光。
林斐然心中笃定:“你知道他在哪,你也知道事实,但你还是和他们一样,一如对我这般,冷眼旁观。”
卫常在否认后半句:“我从未对你冷眼旁观。”
下一刻,好不容易凝好的灵力聚成气刃,如电般向他攻去,卫常在没有躲闪,那气刃直直刺入他的臂膀,他亦没有生气和不忿,只是看着她。
“慢慢,你以前再生气也不会向我动手。”
一击即中,但林斐然积蓄的灵力也顷刻间干涸,她轻喘着后退,本想再找破绽,可四周沉银水暗涌,一点点缠上她的四肢,如同阴冷窥伺的蛇终于出动,缠绕间令她无法动弹。
她了解卫常在,知道阵眼在他身上这话绝不假,但同样的,他也了解她。
他只是在等,他想知道林斐然会不会出这一剑。
她到底还是出了。
卫常在起身,浅色道袍被浸湿大半,正淅淅沥沥滴着水,他毫不在意地向林斐然走去:“慢慢,我先带你去东渝州,再找医者验伤,其他事之后再谈……”
他向林斐然伸出手,一道影子飞快晃出,汪的一声,不知从哪蹿来的白毛小兽一口咬住他的掌根,前爪乱刨,后腿在空中猛蹬。
卫常在一滞,却没有甩开它,而是看了林斐然一眼,继续伸手握住她的手腕,这才开口:“你新养的狗吗?它怎么会进来,如果你想,可以一起带走。”
林斐然:“……这是狐狸。”
卫常在不顾掌根流出的血,答道:“狐狸也可以,不论什么都无所谓。”
林斐然似有所感,抬头看他,一只游鱼在瞳仁深处颤动,她说:“这狐狸不是我养的。”
“那……”也无所谓,如果喜欢,可以掳走。
剩下一句还未出口,法阵骤然一震,浅水波纹四起,晃动不止。
碧眼狐狸立即松开他,汪地一声朝后奔去,停在一道白影身旁,顿时底气十足,昂首摇尾。
来人轻斥:“蠢东西,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,张嘴就敢下口?”
第28章
“蠢东西, 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,张嘴就敢下口?”如霰侧目扫过,似笑非笑, 扔出一方锦帕,“自己擦了, 撒什么娇。”
碧眼狐狸呜咽两声,钻在那方锦帕上擦了擦嘴。
卫常在前移半步, 挡在林斐然身前, 手中潋滟出鞘:“阁下是?”
对方并未回答,只是越过那狐狸,不急不缓向此处走来。
“追魂之法, 加之双方心血, 以沉银雷水为渡,明镜为桥, 引人入阵。少年人,水是善物, 却被用在此等阴邪之法上, 小心反噬。”
当年卫常在种相思豆时各取了三滴心头血, 他抽出其中一滴做成这追魂阵,阵中融入了他与林斐然的血,便只看得见二人容貌,像如霰这样硬闯入的不速之客,只能见到一道模糊白影,连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罩子,不甚明晰,雌雄难辨。
至于那只狐狸,它无血无肉, 算不得生灵,形貌便十分清晰。
它擦完嘴后狗腿地贴在如霰脚边,无他,如霰身上饰物太多,香极了,它忍不住嗅嗅舔舔,直到被头顶眼风扫过才老实下来。
如霰停下,离了两人三尺远,他睨向林斐然,不由得感叹:“当真是神仙肉,迄今为止已经是第……四次了,四次有人要杀你。”
似是知道两人听不清他的话,他故意说得缓慢有力。
林斐然:“……”
她觉得这两人说话都不好听,各有各的噎法。
卫常在闻言却回头看她一眼,眉头微蹙,不知又在想什么,片刻后又对这白影道:“不论阁下为何而来,还请离开。”
他向来嘴上讲礼,但林斐然心中清楚,卫常在的礼节只是一个必要的前置,就像吃面之前象征性吹一口,吹过之后,不管冷热,照吃不误。
果不其然,见他下一刻便要拔剑而向,林斐然立即抬腿而出,将他的手压了下去,铮然一声,潋滟回鞘。
乌黑的眸子回望,他眼中除了疑惑外,还有些道不清的情绪。
林斐然直视而去:“卫常在,该离开的是你。”
卫常在看她,慢慢站直身子,水洗的黑眸一瞬不瞬,他道:“我们是同道……”
林斐然未开口,一旁却传来清晰的咋舌声。
“听够了。”
如霰十分不耐,此处无光无风,阴湿至极,本就令他不喜,且他向来对这些话没有半分兴趣,听着只觉得头疼。
不待二人反应,如霰抬起手,灵力汇聚,缚住林斐然的水绳瞬时凝冰而上,如碎玉般崩开。
几乎是顷刻间,卫常在收回的剑便再次出鞘,势如闪电。
某些时候,他和林斐然确实很像,不论对方什么境界,都敢去拼一拼。
长列的长明灯猛然烧灼而起,火光溅入雷水中,顷刻间流窜出一道符文,道道电光混着风雷涉入卫常在脚下,水箭乍起,追随在他身侧,同剑一同杀出。
风雷袭来,吹起如霰的衣袍与发尾,他却没有闪避,仍是抬起了手,不紧不慢地点评:“确实有狂傲鲁莽的资本,但比起你想要抓走的那位,天资还是差了些。”
雪发飘散而起,袍角翻飞,碧色眼眸点起浮光,在这暗色中耀目鲜活,翻手间,庞大的灵力如天河倒灌,倾轧而下。
霎时间,自他足下而起,那幽郁的沉银水便如风干般迅速退去,长明灯骤灭,只余一盏喘息,空中再无潮湿之意,只留几分隐秘的冷香。
这一击并未朝卫常在袭去,却因为抽干了他以心血作引的法阵,将他伤得不轻。
如霰扫他一眼,看向这临近崩溃的法阵:“既有天资,便不要浪费在此等邪术上,如此,方有大道。”
语罢,他再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一刻,立即转身离开,那碧眼狐狸转头朝林斐然嗷嗷两声,示意她跟上,随后屁颠跑到如霰身边,昂着头,神气离开。
卫常在趴伏在地,神情没太多波动,仿佛受伤吐血的不是他,只是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时,他下意识抬眼去看,恰巧撞进林斐然眼中。
她停了脚步,就这么在远处看着他,四周只剩一盏极暗的长明灯亮着,堪堪描出她的身形。
很奇怪,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人的身份,也不是无法带她离开,而是在心下疑惑,她会放下重伤的他就此离开吗?
林斐然站在不远处,束腰窄袖,长发半挽,余下的灵风卷起她的袍角,那是与人界截然不同的样式,穿在她身上,衬得人十分挺拔。
比起在三清山,现在的她开阔许多。
他静静看着她,心里默默数着,十、二十……他眸光微动。
林斐然踏步而来,半蹲于他身前,却只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串红绳,绳上串有一粒玉珠:“还记得吗,这是我们之前去抓的蜉蝣蝶,我的已经被放飞了,一时忘了你的还在我这里。”
在卫常在静默凝视的眼中,玉珠破碎,一只剔透的蜉蝣蝶振翅而出,他指尖微动,却难以起身。
“卫常在,我已然下山,不再是道和宫弟子,更不会回去,我想寻到我的道,它肯定不在山上。”
她起身要走,却被拉住袍角,他嗓音滞涩,问道:“你的,是什么道?”
林斐然望着逐渐消散的法阵,阵外溶出两片颠倒的天色,那是灿烈的烧云暮色与茫茫的雪日晞光交织而成,感怀间,她转身向日暮走去。
“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。”
法阵消散,暗色褪去,她的身影终于消失,四周露出三清山无边风雪。
风雪自窗外灌入,门外之人终于得进,只是在见到他的伤势后一顿,随即大呼:“卫常在,你没事吧?!”
秋瞳向他奔去,仿佛又见到了上一世倒下的卫常在,眉眼间满是心疼:“怎么伤成这样……”
她半蹲下,正要伸手扶起他,却一下撞入那双眸中,如水洗的黑玉,寂而冷,那是她以前从未在卫常在眼中见过的目光。
绝非故意对她冷然,只是单纯的望之生寂,燃不起半点星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