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阵法反噬而已,不是什么大事。”他如此解释,抬手擦去唇角血色。
秋瞳的手顿了一瞬,晃神间,卫常在已然起身,他身上的道袍泅湿大片,赤足上凝了些许寒霜,他却浑然不觉,只问:“何事?”
秋瞳视线飞速从那些吊诡的铜镜上掠过,暗自压下心惊,解释道:“我方才寻你,见你不在主屋,又听得偏房处有声响,这才过来。
我是想问,届时飞花会,能不能和你一起行动……”
“好。”他毫不犹疑回答,转身走至柜前,从中取出一套衣袍。
“不知此次飞花会如何举办,若是有困难之处,可否请师兄小施援手。”秋瞳神色有些为难和小心,她其实拿不准卫常在的态度。
“好。”他依旧回答得很快,不同寻常的快,似是未经思考那般。
秋瞳听出些许不对劲,可他神色如常,只是抱着衣袍看她:“我要换衣了。”
秋瞳一怔,登时反应过来:“那你的伤……”
“多谢师妹记挂,小伤而已,我会处理好的。”
秋瞳看他几息,垂下眼,小声说了句“注意身体”便离开了,只是门未关好,留了三指宽的缝隙。
卫常在只略略看了一眼,他无甚羞耻心,向来不在意这些,即便门未关好,尚有狭隙,他也毫不在意地脱衣换袍。
只是换好之后,他便停了一切动作。
他确然是想让秋瞳离开,却不是因为换衣,他甚至没听清秋瞳方才说了什么,脑子里只反复着那几句话。
“该离开的是你”
“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”
还有,方才那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所说的,在他之前,已有三人向她下杀手。
不知多久,他终于有所动作,转着僵硬的眼看向镜中,刻意忽略的伤再度染湿衣袍,昭示着她并未留手,他又看了许久,这才吃了丹药,回身打坐,闭目调息,
经此一役,他确然受伤不轻。
灵力淡淡在奇经八脉间流转,他睁眼,望向那垂挂而下的铜镜。
这二十四面铜镜是他多年搜寻而来的宝物,有一雅称,时人唤作二十四桥明月夜,可照过去,显如今,做连桥,只是不能窥未来。
他境界不够,若要显如今,便只有几息时间,是以他时常用来照过去。
照他自己的过去。
砰然一声,房门紧闭,屋内陷入幽暗,面面铜镜亮起,俱是他的回忆,每一面镜中,都凝着一抹身影,她站在前方,单手执剑,任尔东西。
如风中石,水中舟,风吹不灭,水覆不沉。
他向来在石上,在舟里,在她的眼中,原本如此,本该如此。
调息许久,心悸之感仍未停止,所思皆是她那望向广阔天地的眼神,所闻俱是一句非同道。
非同道、非同道——灵力忽滞,一口淤血喷洒而出,如冰似雪的面容终于染出其他颜色。
他直起身,用锦帕拂去浊渍,即便淤堵已出,他仍旧心绪繁杂,久久未平。
忆起当年与师尊定下的盟约,忆起与林斐然的过往种种,他再度睁眼,一双乌眸定定而视,只看满室寂静,随即并指唤出一只纸鹤。
“师尊敬启,弟子欲闭关静思三月,飞花会时再行出关,顿首。”
纸鹤遁入风雪,他缓缓闭眼,一室寂灭,唯有镜中身影恒常。
走入无边暮色,夕阳熔金,一身玉色长袍的如霰盘坐屋顶,日光直映下,银饰愈发灼目,他微蹙的眉头也清晰可见。
而在他身侧,那只碧眼白狐正到处乱跑,它将那金光油亮的梧桐落叶看成了真金,咬一片,吐一片,乐此不疲。
听到来人的脚步声,它立即扭头,兴奋地朝林斐然吠了两声。
林斐然抿唇,走到如霰身边,望着他微蹙的眉,道:“抱歉,又将你卷入其中。”
如霰并未睁眼,他沐浴在日色下,凉声问道:“你手很长?”
“什么?”林斐然疑惑地应了一声。
如霰这才掀起眼帘看她,目上红痕拉成一线,如同天际那道绯霞:“整日开口便是抱歉,手不够长,怎么抱得了这么多?”
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,林斐然顿时有点想笑,但不好太过明显,只抿下唇角,在他身侧坐下。
碧眼白狐跑到她怀中窝坐,伸爪刨向风中落叶,晃了几下,未曾沾边,叶片依旧悠悠随风,它刚呜咽两声,油亮的梧桐叶便被她并指挟住。
双指修长有力,指根处长着几个不甚精细的茧,利落一翻,那叶片便被搭到它鼻尖。
即便感觉不到痒意,它也装模作样地抖抖耳朵,仰头看去。
少女垂眸,细碎的发勾勒在沉金般的光中,黑白分明的眼净澈,不似她的手那般锋锐,反倒显出几分平静与宽广。
它登时在她怀中拱了几圈,显然是喜欢极了。
“不必多思,这番不悦与你无关,只因为本尊独爱烈日灿阳之景,十分不喜方才那般湿冷的法阵罢了。”如霰终于晒足日光,神色缓和下来。
他望向林斐然,随手一抬,指间出现一樽玉兔捣药的银盏杯,样式有几分可爱。
“这是方才那人铺就的沉银水,种有雷根,十分难得,本尊将它炼化至一盏——看什么,你以为那退潮的水去了哪儿?有人千里赠宝,不如收下。”
林斐然抬手接过,杯盏看着不大,入手却如榔头般坠沉。
“有人怨憎,继而追杀,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,你不必为此向谁道歉。”他转眼看向林斐然,翠色眼眸在日光下映出一缕泓光,“这并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,相反,这是一种荣耀,一种独属于强者的荣耀。”
“一人杀之,是为砧板鱼肉,十人杀之,是为败逃之兵,百人杀之,便是一方祸首,但千人杀之,就是乱世枭雄,万人杀之,那他便是对错本身。
有时候,杀戮反而是一种赞扬。”
林斐然抬眸对视,如霰直道:“他们杀你,是因为怕你、妒你、恨你,故而,你不必为自己的独特与强大向任何人道歉,同样,我也不会接受。”
这番话甚至算不上安慰,他只是以自己的道解释了“不接受抱歉”的话外之意,那是一种以身殉之,独步天下的毁灭之道,林斐然或许不认同,但此刻对她而言,的确有些另类的宽慰。
日暮黄昏下,她竟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坐而论道之感。
她望着手中的沉银水,问道:“尊主,你当年是如何寻道破境的?”
夕阳西下,尚留一抹残红勾在天际,如同一片将灭的烬火。
他并未回答,直至夜色升空,他才起身道:“忘了,和你一样,记性不大好。不过,对你而言,寻道的第一步,至少是先诊治灵脉。”
“夜色已至,可以开始除咒了。”他垂眸而视,“除咒之痛,犹如破茧化蝶,漫长而痛苦,你能忍受吗。”
林斐然起身,目光清正,剔透含光:“可以。”
“那便开始。有句话,你最好记在脑子里——不准咬人。”
第29章
当年太徽等人也曾为林斐然寻医问药, 却都一无所获,只能试着弥补调养,可她的灵脉不但没有好转, 反而每况愈下,越发滞涩。
时日渐长, 再提及此事时,众人便都换了口吻, 只让她安心待在三清山, 勿要多想,那时她心中便明了,从此再未提过医治一事。
她那时想, 他们帮她多年, 已尽情谊,她却不能不依不饶。
林斐然当然也曾想过, 若有朝一日灵脉可治,她会如何。
狂喜?释怀?亦或是喜极而泣?
原先不知, 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, 心中竟只有无边的平静。
二人进殿后, 如霰十分自然地将外袍褪下,只剩一件宽简的内袍着身,金饰当啷作响,行走间皙白之色尽显。
他回眸看她,向长榻边微抬下颌:“去榻边坐着准备除咒。”
月窗下有一处长榻,榻边放有一方齐平的小马扎,紫竹编织,软而韧,林斐然一看便知是为自己准备的。
坐到马扎上, 她侧目看去,只见如霰拢了拢内袍,又从柜奁中取了几枚金环缚于臂间、腕上,一头及腰雪发随意用绸缎系拢,搭在右肩,露出侧颈一抹纤长的弧度。
“……”
林斐然有些坐立难安,那种误闯闺阁的犹疑感再度升起,她要不要出去等等?
思量间,如霰已然回身走来,他十分自然地盘坐榻上,声如珠玉,略带凉意:“脱衣。”
心绪戛然而止,林斐然发了个单音:“啊?”
如霰望着这副模样,解释道:“除咒疼痛难忍,汗流浃背,如此能清爽些——不脱也行,随你,只是记得,不……”
林斐然立即接道:“我不会咬人的,不论多痛,我都能忍下。”
如霰看她一眼,旋即闭上双目:“世上痛楚,不是非得忍下的,忍不了,就不忍。”
他扔出一个药囊到她手中:“镇痛的,忍不下时就含在口中。”
言罢,他抬起右手,林斐然自觉将左腕递到他掌下。
“那便开始了。”
他十指修长,肤白赛玉,指腹并压在她腕间灵脉上时,好似玉柄一般温凉细腻,轻轻一压,却如坠千斤。
只一瞬,林斐然便感受到一阵挤压的痛楚,仿佛千斤之力俱都压在脉上一指宽处,几乎是一息之间,后背便沁出一层薄汗。
如霰盘坐长榻,窗外是初升的明月,几缕淡淡的清光浮游而入,又在如霰无声翕合的口中化作片片光刃,莹然切入林斐然的血脉之中。
只这一瞬,疼痛席卷,林斐然不由得闷哼出声,脖间青筋骤然暴起,她下意识扣住如霰的手腕,刚刚用力便立即放开,只紧紧攥拳忍下。
越来越多的清光汇聚室内,甚至比月色更明,它们一片又一片地砌入,比剥皮抽骨更痛,侵入间,灵脉暴动顽抗,它们极尽收缩张合,试图如以往般吞噬这游蹿的清光。
如霰眉头微蹙,翕合的唇停下,他雪睫半睁,翠眸蕴光,不含任何感情俯视而来。
林斐然撑坐原地,一手紧握,一手攥住他的袍角,唇死死闭着,齿间咬着药囊,但显然作用有限,她的额角已被汗湿。
他伸出一指点在她额心,灵光沁入,唇边吐出几串她听不懂的音节,随即道:“除咒还未开始,再给你一次机会,衣袍要不要脱。”
林斐然二话不说将外袍褪下,只是二人手不能放开,便只得任由它们堆积在臂弯处。
在她脱衣时,如霰已然闭目,他凉声道:“今晚只是第一次除咒,以后还有第二次、第三次、许多次,就算忍不住,也无法叫停了,我不会因为痛就停下。
现在,闭目,灵力游走周天。”
林斐然依言照做。
他于静谧中缓缓开口,声音悠扬,像是吟唱,却又好似轻语,如松花沾露、雪霭蒙蒙、春草韧摇,一切都那么奇异空灵,林斐然甚至听得有些飘飘然,忘了砌脉之痛。
陡然间,四周灵气聚集倒灌,席卷入周身及口鼻,她仿佛从天际被拽入深海,近乎溺毙,而那痛感不再局限一处,而是扩散至每一条筋脉。
心比擂鼓,咚然间仿佛能听见血液回流的簌簌声,极痛之下,她猛然睁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