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条灵脉在眼前纵横交错,膨胀紧缩,道道清光在其间艰难游离、痛苦穿梭,仿佛随时会被吞噬。
渐渐的,砌入的清光片片汇聚,凝成一柄薄刃,刃尖悬于灵脉末端嵌刻的符文之上,轻轻剐蹭,剔去小节字符。
顷刻间,林斐然浑身颤抖,再压抑不住声音,齿间逸出痛呼,呼吸粗重,雪色药囊沁出些许薄红。
牵一发而动全身,经脉一同骤缩,时而如抻到极限的筋带,时而又缩至微末,细如发丝,周身骨头咯咯异动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,好似被全部打碎重组,却又有什么从骨缝间幽幽逸出,如同顽抗命运时的叹息。
她强压下上涌的气血,灵力游走全身,抚慰那正在暴动的灵脉。
除咒,就好似蚂蚁搬山,不过小小一个符文,却要耗费百倍精力才能挪走一角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清光汇成的薄刃终于消融,灵脉末端一字咒文也逸散其间,露出原本金光煜煜的脉络。
霎时间,切肤剔骨之痛尽褪,一滴轻灵的水声响彻耳畔。
再睁眼,目之所见已不是交错的灵脉,而是一方辽远蔚蓝的天海之境,境界无尽延伸,入目只有低垂的天与倒映的海。
林斐然静静看了片刻,抬步踏入,脚下微澜,波纹荡至远方。
淅沥水声自足下回响,她垂目看去,竟见海面之下还倒站着许多个“林斐然”,视线投去瞬间,她们俱都凝视而来。
波涛乍起,她们一个个从海底走出,如林斐然一般,身如雪松,眸蕴清光,唯有神情举止不一。
或笑或怒,或嗔或呆,有的垂眉耷眼,不敢视人,有的举目怒视,似火燎原,有的双眼愤恨,含着热泪,有的蹲坐一隅,黯然神伤。
一个年幼的“林斐然”从身前跑过,咯咯带笑,似有什么将她抱起,扛坐肩头,一个少年时的林斐然默然坐下,无声拭剑,垂下的碎发掩了她的眉眼,遮住不远处传来的嬉闹之声。
从海底走出的“她”越来越多,张张面孔,种种神情,不断交织变换,堵住通路,禁她前行。
忽而手上一坠,林斐然低头看去,只见那柄残破卷刃的弟子剑又重回掌中,只等她提剑而上。
照海照海,是以心海相照,窥见真我。
何谓真我?
愤怒的我,良善的我,勇猛的我,聪慧的我是真我,胆怯的我,脆弱的我,怨恨的我,驽钝的我亦是真我。
师长说,若见心海真我路,以剑斩弱过天关。
诸多模样,最终都倒映在林斐然平静的眼眸中,她握紧手中剑,薄唇微抿,慢慢向前,直至停驻在那低头拭剑的自己身前。
她举起剑,当啷声响。
拭剑之人一怔,停下手上动作,四周各异的“她”也都静了下来,她们回望而来,眼中神采霎时间汇成如她一般的平静悯然——
弟子剑被抛在一侧,林斐然倾身拥住了她。
善的恶的,好的坏的,强的弱的,每一个都是自己,又何必不接受,又何必以剑斩之。
若问世间谁能第一个全然接纳林斐然,那答案定然是她自己。
拭剑的人终于有所动作,她抬起眼,与林斐然相望,随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。
林斐然站起身,环顾四周,每一个她都浅笑起来,幼时的林斐然笑得最为大声畅快,她叉着腰,大声道:“我就知道,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林斐然,你大胆地去罢!”
她转身一指,天海之境竟有了尽头,那里悬着一柄朴然的弟子剑,满是伤痕,刃卷半面。
林斐然先是缓步向那长剑走去,步履逐渐加快,最后如乘风般跑将起来,所有人跟在她身后,一个又一个地与她融合,最后一同跃起夺剑,落回水面时,天海之间只余她一人。
她执剑垂眸而视,水面下唯有一个倒影,一个同样平静坚韧的倒影回望着她。
倒影率先起剑,一簇星火从海底燃起,须臾间席卷而过,将这蔚蓝的天海境烧出一片涛涛的绯红,天幕之上白云汇聚,凝下颗颗雨滴,轻柔安宁。
水火交融间,她闭目抬剑,纵身劈向这镜海,海面碎裂坠落,她一同跌下,回身时,一滴清润的雨汇入眉心,四肢百骸得以滋养,流过一阵暖意。
视界清明,万物入耳,她已入照海境。
再度睁眼时,天上弦月高挂,梧桐树流光,万物都如此清晰,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,看向眼前人。
如霰情况并不似她想的那么好。
薄唇翕合,额发湿濡,苍白的容色衬得眼上那抹红痕越发靡艳,而他身上内袍更是早已被浸出水色,垂坠服帖地勾出修长劲瘦的线条,他显然比她更为痛苦。
片刻后,他收了手,一直低语的唇也终于闭上,摇摇欲坠之时,林斐然眼疾手快地抬手揪住他的双肩衣角,在不碰到他的前提下,为他定住身型。
“……第一次除咒,到此为止。”他睁开眼,并未掩饰那沙哑的音线与倦怠的神色,也不必掩饰,他只是向后倚上窗台,垂眸看着林斐然,“方才灵力涌动,你破境了?”
林斐然口中还含着那药囊,她将药囊取出,眼中亮起一抹光彩,少见地高声道:“我入照海境了!”
“你心境早至,只是以前灵力不足,难以破境罢了。”
如霰不再多言,他抬起手,房内灯火依次亮起,他被这光刺得眯了眼,但只是短暂一瞬,随即便越过林斐然下榻。
他喜洁,早已忍受不了这湿透的衣袍,还未入屏风后,便已褪下小半,露出肩背处一片雪色。
林斐然此刻满脑都是这松快的灵力,她之前灵脉太过滞涩,行灵时极为磕绊,如今只松动些许,流畅几分,便衬得像大坝开闸,通流而下。
林斐然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,她陡然站起身,双颊通红:“尊主,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蓬勃力量,这就是照海境吗!”
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嗤笑,只见那顺滑的雪发被他从后颈抽出,短暂散出屏风外,又聚拢回去。
他开口:“这只是暂时的,去叫人放水。”
他不准备和此时因为灵力充涨而神思不清的人多言。
“我来放,你帮我诸多,还痛成这样,我定当涌泉相报!”林斐然觉得晕乎乎的,一身的灵力没处使,话音刚落就奔了出去。
“不……”如霰从屏风后探出头,恰巧见到林斐然溜出去的身影,他咋舌一声,换了件干净衣袍走到桌边坐下。
林斐然的确是涌泉相报。
她很快便提着水回到偏殿浴房,身影飞快,动作利落,即便她知道浴房可以直接通水,却还是要亲力亲为,全然是一身牛劲没处使。
如霰搭着二郎腿,托着下颌,看着她一趟趟来回跑,眼都转累了。
有人醉酒,有人醉水,林斐然是醉灵力。这并不稀奇,因为她有一身极为顽强坚韧的灵脉。
如此多的咒文嵌下,按理,她应当无法行灵,最多只能修至心斋境,但物似其主,纵然咒文遍布,她的灵脉也硬生生从那些罅隙中冲出一条通路,由广转深,吸纳灵力,助她破境入了坐忘。
换而言之,若说常人的灵脉像一条顺直平浅的溪流江河,那她的灵脉便是沟壑难填的深谷,那是在无数次行灵时于咒文罅隙间冲刷陷落而成。
方才破境之时灵力倒灌入谷,暂时充盈,却无法释出,这才使她兴奋起来。
如霰毫不怀疑,此时给林斐然一座山,她能在里面荡一整天不歇气。
放好了水,仍觉不够,林斐然又抄起一根青竹在院中练了起来,舞得虎虎生风,如霰目不斜视走进浴房,在周身温热中闭目养神,等到他沐浴而出时,她居然还未停。
身似惊鸿,剑比游龙,一下在屋顶,一下在院中。
他早便知道,久久淤堵的灵脉骤然通开,再加之破境,此时身体会不自觉吸取灵气,就像干涸许久的土地汲水,不知疲倦——
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不知疲倦。
“啧,年轻气盛。”
回到寝殿,如霰刚入里间,林斐然就破门而入,酡红的双颊散着余温,净澈的眼亮如星子,里面满是真切的感激。
如霰垂眸看她,抱臂在前,一语不发。
两相对视之下,林斐然竟抬手灭了灯,她双手合十结印,再分开时,便有许多细碎流光从她掌心飞跃出,飘飘洒洒,像是落了一场流光雨。
“这种耗费灵力而又华而不实的术法我居然能用了。”
流光落了满室,倒显出几分幻梦之感,如霰抬眼扫过,双唇开合,吐出今日第二个评价。
“孔雀开屏。”
这个从人族传出的词对他而言有些冒犯,他本不爱用,但此刻再没有比这贴切的形容。
如霰本想让她出去,但转念一想,自己夜间左右也睡不着,不如逗人来得有趣。
他走到桌边坐下,对着桌案轻抬下颌,示意她对坐:“只靠练剑,平复不了你这存不下倒不出的灵力,过来。”
一方灵力连制的棋盘浮现案牍之上,等到林斐然坐下后,他才继续道:“会下棋吗?”
“会一些。”
如霰颔首:“那你执黑。”
凝光并不困难,算是入门术法之一,但十分耗费灵力,以此为棋,不仅要定出大小,更要时时保持。
在林斐然落下一子后,他并指跟上,初时,两人速度相当,可过了几巡,他便慢了下来,落子时竟也要细细思索。
他向来不爱端坐,此时更甚,只斜倚窗台,腕搭案牍,低眉敛目看向棋盘,雪发在月色下俨然如银丝织就,流银泛光。
少顷,如霰抬眼看她:“这叫会一些?”
林斐然点头道:“我平日都在练剑,的确没怎么研究过棋,只是记忆尚好,研读过的棋谱都记在脑中,现下照本宣科罢了。”
如霰定定看她,几息后还是开了口:“你的天资实在很好,若能在飞花会前再破一境,魁首必定非你莫属,世间第一剑也如探囊取物。
我欲助你一臂之力,接不接,全由你。”
言罢,他掌间凝出十数只金蝶,正绕着二人翩然飞旋。
林斐然抬手挟过一只,簌簌金粉散下又汇聚,凝出一句——
妖都有令,自今日起,座下第六位人族使臣即位,若有不服者,尽可来战,若胜,则取而代之。
如霰道:“在妖界,使臣之位可比一族之长还要崇高,毕竟不是谁都能待在我身边。此话放出,来战者众——”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林斐然起身,放飞指间金蝶,静望它们振翅而出,“剑自磨砺出,你的这道东风,我乘了。”
她又转眼看去:“但我有些不解,为何帮我至此?即便我不夺魁,也仍旧能为你入谷寻物。”
如霰倚窗仰视,明眸微睐,良久才轻声道:“物伤其类罢了,只是终不忍见明珠蒙尘,黄钟毁弃。”
第30章
对于修士而言, 破境一事难也不难,只要灵力充沛、心境通达,便能向上跃迁。
林斐然如今灵脉虽未好全, 但已有除咒之法,便算不得问题, 剩下的就如大多修士一般,求一个心境通达。
但心境一事, 诚如先圣所言“玄之又玄, 众妙之门”,多少人穷其一生,也未能探寻一二。
故而人族喜好坐而论道, 以辨心明理, 而妖族则好斗法,于生死一线间开阔顿悟。
至于林斐然, 她倒是不拘于此,哪个好用用哪个, 若有必要, 就两手抓。
金蝶放出当夜, 人族使臣四个字一夜间便传遍妖界,无人不知,却又无人知晓。
知的是妖界终于出了第六位使臣,不晓的是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的人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