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澄没办法回话,略略点了头,看向他的眼神却不似以往那么空灵,反而还比了个手势。
蓟常英认真看着,思忖道:“是问我吗?”
阿澄点头。
他这才答道:“不过一些裂纹罢了,没什么要紧,现在已经大好,多谢关怀。”
火种被盗之后,他们在镜湖旁的炉房中找到了蓟常英,彼时的他情况极差,眸光黯淡、双唇失色,皙白的肌肤上横亘着裂纹,从指尖蔓上颈侧,面上也有隐纹,如同上好的脂玉即将碎裂一般。
但他面上并没有惊惶,只是坐在房中某处,梳理着怀中偶人的长发,见到他们破门而入时,也只歉意一笑。
“哎呀,力有不敌,林斐然进步神速,一时大意,着了她的道。”
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神速二字?
在他们与林斐然交手之前,或许会对这话嗤之以鼻,但在交手之后,就连傲雪都没办法否认这话中的真实。
她站在门前看了半晌,心中疑虑暂消,开口关怀几句,给出丹药之后便将此事完整回禀于圣女,阿澄就在一旁,自然也知晓缘由。
听他说自己无事后,他略略点头,后退半步,守在门前,却是给他让出了一个进去的位置。
蓟常英向他颔首,这才回身进入殿内,经过这几刻的时间,张春和与毕笙已然寒暄过,一人坐在主位处,一人站在雪窗旁,虽然是互相面对,但距离却并不算近。
他先是打量了毕笙的神情,断定他们暂时没有找到林斐然后,才上前去为二人斟茶。
“圣女不常到三清山,应当还未尝过这里的簌雪茶,不如一试?”
他为人本就亲和,甫一开口,二人之间那隐隐凝滞的气氛便逐渐流动起来。
毕笙点头应下,一手负在身后,一手接过茶杯,浅酌一口,面色有所缓和。
张春和开门见山道:“寻人一事,我已经听常英说过,若当真急切,道和宫自会留意秋瞳的动向,毕竟她也算是我门下弟子。”
凛吹的雪风吹入,扬起毕笙额角碎发,她抬眸看向张春和,缓缓放下茶杯,声音颇有威势。
“是吗?首座难道当真不知,我们今日为何会到此处?”
“不知。”
“那便不与你兜圈子,我们之所以到贵宗来,并非是为了请你们出手,而是想要问问张首座,为何要将秋瞳抓到道和宫?”
毕笙站在窗畔,逆光而视,眸色渐深,她同样也在打量这个梳着道髻、心思深沉的老者。
像他与青平王这样愿意和密教合作的高阶修士,其实并不在少数,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同道主盟誓,愿意为密教驱使,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毕笙同他们每个人都有来往,对于这些人的品性不说了如指掌,但也能摸出个七八分。
人的欲/望是无穷尽的,在不断的想要、许愿与得到之中,会逐渐被欲/望驱使,然后沦为密教的奴隶,将他们奉为圭臬。
能力越大,修为越高,则欲/望越浓,我执越深。
就像青平王一般。
但只有张春和一个人是例外,只有张春和一个人没有沉沦其中。他从始至终,没有向道主许下任何一个愿望,只用自己的三枚令牌交换了功绩。
他和密教是在互相利用,他从没有认同过密教的教义,他只相信道和。
张春和是师祖一派豢养出的,一条最忠诚的狗,他不可能投诚到密教。
但功绩并非永久,为了积攒功绩、表明合作的诚意,他将蓟常英换了过去,让他成为了九剑之一,代替他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。
故而密教与他只是互相合作,平日里若没有重要事,他们几乎不会来三清山,毕竟蓟常英实在太好用,只他一人就已经足够。
谁让他们是契主与契妖,功绩便可以如此传递。
毕笙打量着他,问道:“张首座怎么不说话了?难道是想说秋瞳不在这里?”
张春和平静看去:“我想说什么不重要,圣女想听什么样的答案?”
这副油盐不进、软硬不吃的态度,倒是少见地让毕笙心生怒意。
“你以为我们是无凭无据上门?昨日,阿澄的师父归来,经他寻找,秋瞳就在道和宫中。”
张春和仍旧气定神闲,不言不语。
毕笙继续道:“我们心急如焚寻了三日,谁曾想竟在你这里?!你抓她到此要做什么?你应当知道,她对我们很重要,若你有什么想法,密教绝不会坐视不理!”
“我与她无冤无仇,能有什么想法?”张春和声音淡淡,浅淡的眸子中映着雪色,“她对密教如何重要,我并不知情,我带她到此,也不是为了磋磨,又何来的掳掠一说?”
他起身望向窗外:“我带她来,是为了成亲。”
毕笙神色一顿,似是有些意外。
蓟常英站在张春和身后,眼睫微动,抬眸看了他一眼。
张春和回身看去:“她与我徒弟两情相悦,佳偶天成,这有什么不对么?”
虽然现在,他有了别的发现,常在与秋瞳或许并未暗生情愫,成亲一事需得暂缓,但……
毕笙没有轻信他的话,步履微动,原本急切、薄怒的神情渐缓,她也开始琢磨着什么,面色逐渐变得沉静,她忽然道:“你准备让他们何日完婚?”
张春和并不打算说出自己另外的想法,只是依照成亲这个答案,淡然抛出一句:“自然是‘黄道吉日’。初桃挂枝,暮春之时。”
如今已是二月,离暮春之日已不算远。
毕笙站在窗边,手指不断叩着窗棂,面色变换,清冷的长眸微眯,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算计,打算趁势而为,于是压低的眉眼中透出一抹浅淡的喜色。
“好!”她立即开口,“你当初与道主盟誓,道和玉碎,有诏必应,可还记得?”
张春和淡笑,却没有正面回答:“我只给过三枚玉令。”
言外之意,便是要他们先说是什么事。
毕笙闻弦知意,立即取出其中一枚,亮于掌中,随后捏碎作齑粉:“那今日就是第一块!”
她朗声道:“我要你将婚宴办在东北处,往生之路下。”
粉碎的玉石沙沙落下,被卷入的雪风吹混一处,落到窗沿,一时分不清是雪是玉。
蓟常英面色未变,唇下小痣却微不可察地落下半分,他的笑意半敛,目光落到那捧玉沙上,心中却已经开始不停思忖起来。
张春和同样不解,但婚宴一事终究涉及到卫常在,他不可能草草定下,所以既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,反倒转了话题,问道:“怎么今日是圣女亲自来此,不需闭关了吗?”
毕笙面上的不愉已经肉眼可见,她沉着眉眼看向张春和,但最终没有发难,知晓婚宴一事后,她反倒有兴趣同他斡旋起来。
“我早便出关拿人了,密教捉拿林斐然一事在乾道沸沸扬扬,张首座怎么不知?”
张春和神色一顿。
最近卫常在破境在即,他既要看顾观澜台,又忙着准备婚宴和那件事,平日里除了道和宫必需的事务之外,其他的都交由蓟常英决断,取舍之后,再将重要的告诉他。
他只知道北原有一冰柱显形,众人前往探究,倒是不知林斐然的事。
他侧目向后看了一眼,这个大徒弟还是长身站在一旁,双目和平时一般含笑,在他看去时也没有半点局促和心虚,而是略略疑惑回看,随后恍然道。
“啊,师尊近来事务繁忙,林斐然一事同冰柱比起来算不得重要,所以弟子只是提了一嘴。”
张春和收回视线。蓟常英说的没错,林斐然已经下山,不再与卫常在来往,故而她的事已经不必在意,就算他说了,自己也不会放在心上。
不过,倒是没想到,那火种原来是她偷的。
他本来不关心林斐然做了什么,但忽然想到秋瞳独自在青丘的事,思忖片刻又开口:“最近忙于宗内事务,倒是不知她做了什么?”
此事算是密教栽的大跟头,毕笙自然不会细说,只三言两语带过。
“她盗走我教至宝火种,随后消失于北原,遍寻不见。
阿澄被伤,没办法寻出她的所在,故而我等悬赏搜寻,对于你我这样的人,奖赏可是增上十两功绩。”
就连张春和都有些惊讶,他眉头微蹙:“还真是大手笔。”
毕笙耐着性子同他相谈:“是啊,不过首座整日埋头苦干,倒是错过了良机。林斐然的藏身处,我们已经有了线索,她就藏在一处无间地中。”
她心道:林斐然一定没有想到,正是她善心大发,选择将那本《大音希声》传遍天下,才让他们推断出无间地,而且还寻到了破解的法子。
聪明而良善的人,总会为善所误。
现在,已经有人去往无间地,她原本打算此处事了之后,亲自前往捉拿,但现在看来,一切似乎都可以重作筹谋……
张春和没在意她眼中的算计,他一顿,复问道:“且慢,方才你说她在北原消失?”
“是,怎么了?”
他双唇微张,许久后才吐息道: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张春和只是忽然想到,他先前同卫常在联系时,玉牌那边传来朔风之声。
他本以为是御剑去往妖界的风声,现在想来,北原遒劲的雪风也该是这个声响。
他的眸色忽然变得奇妙起来,视线轻飘飘落在毕笙身上,又看向窗外,不禁回想起昨晚二人交谈时听到的声音。
卫常在并不在妖族,而是在一个十分静谧、有流水、有落花、有蝴蝶振翅声的地方。
他的语气如此宁静、悠然、惬意——
啊,他同林斐然在一处。
张春和顿时恍然大悟。
他先前便一直在想,像常在这样的性子,他几乎不会待在陌生的地方,不喜与人交谈,除了道和宫之外,他也没有任何去处,如果不在妖界陪秋瞳,他几乎推测不出他会待在哪里。
但是现在一切豁然开朗起来。
原来,他一直同林斐然在一处。
得出这个结论,他同样开始思量、揣摩、谋算,心思百转千回之后,倏而转头看向毕笙,竟一改先前态度:“婚宴一事,我应下了,就在东南处,往生之路。”
……
日色明亮,无间地中的几人已然吃过早饭,林斐然在一旁取过白绸,缠绕在金澜剑上。
如霰坐在桌旁,见状问道:“金澜伞呢?”
无间地的确有些晒,但他并不是为了遮阳,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一是真的好奇为何没带,二是金澜伞是她的贴身之物,他要旁边那个人知道,只有他能撑,其余人不行。
林斐然听他这么问,侧目看了一眼,他整个人就这么散在日色中,双目微睐,她以为他觉得晒,便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,将他遮在影子下。
“此行没带,还在妖都。”
如霰沉吟一声,幽幽道:“在我们房里吗?”
正在拭剑的卫常在不小心擦过剑鞘,一声兵戈之音响过,他抬眼看向林斐然,目光绷如弓弦。
林斐然一顿,回头看了如霰一眼,不解回答道:“在我房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