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海之中还有许多这样的“鱼影”,他坐回原位,再度抛竿,随后自顾自开口。
“很多人喜欢钓鱼,老的少的,修为高深的,难以入道的,扛着一根鱼竿就能坐一整天,他们好像觉得钓鱼很有意思,可我不这么认为。
鱼总是会上钩的,但钓不起来也无所谓,这很无趣。
比起钓鱼,我更喜欢人族的另一种玩法——赌。”
林斐然的目光从坑洞中收回,“我不喜欢这样的玩法。”
他无谓道:“你的喜好并不重要。赌之一字,最有意思的,便是筹码多的人说了算。”
林斐然动动指尖:“就像我没有权力拒绝你将我拖入此处,对吗?”
“拖入?”他再度转头而来,声音没有多少起伏,“密教弟子想来这里见我,需要极高的功绩,你却来得如此轻易,应当觉得荣幸。”
话已至此,他的身份不言而明。
林斐然心中不由得一惊,后背冷汗涔涔,尽管早有猜测,但她还是惊讶于所谓的“道主”竟然会主动来寻她。
男子继续道:“选择上桌下注,你也不必再去追寻你母亲的脚步,毕竟,她当年的落点就是这里。
不同的是,她是自己闯入,而你是被我拉来。”
他站起身,和不停晃动的钓竿博弈,声音却没有半分抖动
“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,早在伏音他们还没有发现你的时候,我就在看着你。
看着你变成孤儿,被道和宫弟子欺负,自己一个人在小松林中练剑……
我认识你,比你想象的更早。
我以前便想,如果你能像你母亲一样,找到这里,那我就给你一个作赌的机会。”
林斐然摩挲着指尖,汲取着他话里可能透露的额外信息,回道:“赌注是什么?”
男子一笑,随后开口:“要赌,自然是将最无价的东西押上,赌注,便是你的命,五局定下输赢。”
他敲了敲手中钓竿,简陋的木棍顿时伸长,他沉吟道。
“第一局,就以你身上的天地灵脉为筹码下注,如何?”
林斐然心下了然,原来转来转去,还是为了灵脉而来。
她没有答应,只是反问道:“我的赌注是灵脉,你的呢?”
他朗笑几声,吱呀作响的鱼竿猛然被收回,哗啦一声,云海中又有一人被钓起,饵钩上的人影划过沉入云海的半轮明日,在海岸处投下一道长影。
发丝四散,四肢修长,衣袍猎猎——
林斐然看向那抹影子,忽然瞳孔一缩,立即仰头看去,那在半空中划过而挣扎的身影,正是如霰。
鱼线绷出一阵急促的弦音,在他被甩入那处坑洞之前,林斐然立即纵身而起,试图将人拦下,可她没有成功,虚影一晃,如霰的身体还是落入坑洞之中。
“赌局一旦开始,便不会停下,所以,这第一局,自然要用你最不能舍弃的东西下注。”
“我其实也什么都没有,手中最多的,便是人命。
若我赢了,灵脉归我,若你赢了,人便归你。”
“如霰”如同精致的瓷偶般躺在坑洞中,面无表情,如其他人一般偶尔挣扎翻身。
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鼓震,林斐然看得怒火中烧,眼中沁上寒意,身形几乎要动作之前,她立即握紧双拳,双目紧闭,强制将脑中的震荡压下,迫使心跳复原。
冷静。
那不是如霰。
不论什么时候,一定要保持冷静。
她长长吐息,稳住紊乱的呼吸,再睁眼时,目中虽有杀意,但她的目光已经沉压压地平静下来。
少顷,她开口道。
“我只是一个登高境的修士,你们有千万种办法除去我,却还要与我作赌,说明你们也快走上穷途末路了,对吗?”
男子看向她:“你母亲难道没有教过你,慧极必伤,太聪明的人,总是活不长。”
林斐然扬眉,立即抓住他话中漏处:“你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,我母亲和我说过什么,你怎么会不知道?你也不是能时时刻刻看到我,对吗?”
这是她冷静后问出的第二个问题。
她就像一只蜷缩在风雨中的银蛛,外界抛出的任何一条线,哪怕极其细微,她都能立即搅入自己手中,紧紧缠上。
想通此处 ,男子转头面向云海,坦然应下,却也不再多言:“我若是能时时刻刻看你,岂会不知灵脉在你身上?”
这样回答,便意味着她的前一个问题为真,出于某种原因,她不在那方“鱼池”中。
“知道这些又如何,筹码在精不在多,你今日不答应,来日也总会应下。”他忽然一笑,“在你愿意作赌的时候,我们梦中再会。”
“看在你母亲的面上,我可以多告诉你一些,除了赌约之外,我们还会取走你最宝贵的东西,比如,金澜剑。”
“再会。”
下一刻,天地倒转,无尽云海扑面而来,给人一种冰冷而了无生机的窒息感。
林斐然在这憋闷中猛然醒来,立即翻身看向床畔,金澜伞仍旧立在原地,并无异样,她微微松气,但手撑到身侧时,却只碰到一片冰凉。
她转头看去,床上已经不见如霰的身影。
第257章
屋外仍旧下着蒙蒙细雨, 不断有大鲲从云层中归来,洗涤的水珠如珠串落下,砸在屋沿, 溅出一点粉色。
林斐然罕见地怔愣当场,等到一点冰凉洒落到手背时, 才猝然回神。
她很少有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。
片刻后,她立即起身披上外袍, 同时翻掌结印, 因为急切,眼底的波动起伏便极为明显,那一尾浮游休息的黑鱼差点被震翻, 它匆匆从眼底跃出, 在她眼前上下悬动。
“如霰?”
她呼唤了数声,那一端仍旧没有回音, 就连这条阴阳鱼都仿佛遭受冲击,垂着鱼尾, 恹恹低头。
林斐然抬手摇了摇, 开口道:“如霰在什么地方?”
阴阳鱼之间互有感应, 跟着它便能寻到方向,可它只是稍稍打起精神,在原地转了一圈后,便如同迷失方向般停了下来,看起来似乎晕得厉害。
林斐然抿唇握拳,甚至顾不得将它收回,胡乱掀开房中的帷幔后,匆匆推门而出,没走两步便遇上抬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谷雨。
“这么早就醒——”
他话还没说完, 便被林斐然快速截断:“你见到如霰了吗?”
谷雨反应很快,立即意识到什么,向她身后探看一眼:“没有——你看,派去照顾他的水仆还凝在门前,他应当没有出房门才是。
而且,这些调味料都是他等着我送来的,没有这些,他没兴致出门。
他不见了?”
林斐然点头:“我起来时就没看到他,谷雨前辈,可否劳烦你在城中探查一番?”
谷雨啄米般点头,匆匆将手中食盘塞给她,随后抬手结印,掌中浮现一滴雨露,他低声默念法决,雨露坠到地面的瞬间,整座晶莹剔透的雨落城立即晃过一点光辉。
做完这一切只在须臾间,他动作一顿,面色不大好看,又凝了第二次雨露,末了,他转身看向幽远的长廊,有些讷讷。
“……他不在城中。”
雨落城这样严密的防护,这样隐秘的位置,当初本就是避世所用,到底是什么人,用了什么样的法子,才可能将一个神游境的修士悄无声息带走?
谷雨心中一凉,生怕这样的人还藏在城中,未曾离去,他虽然擅长逃跑隐匿,却并不善战,若真有如此厉害的人闯入,他未必能对付。
至于如霰,他虽然有些担忧,却也并未到提心吊胆的地步。
他太清楚这个好友的实力,即便真有人设法将他掳走,他也绝不可能出事。
思及此,他的心略略安定下来,准备同林斐然商议时,回身便见到她站立原处,玄衣束身,来不及打理的乌发披散,就连袖口都只束了一只。
她的眉微微压低,清眸中泛着冷意,眼中的担忧几乎难以忽视,就好像如霰十分脆弱易碎——
自他认识如霰起,即便是他待在琅嬛门,尚未破入神游境的时候,他也几乎没有见到过担忧如霰的人。
如霰够强,无论是修为、体术还是头脑,都远超常人。
担忧他,反而是另一种自不量力。
若是以前,这一定会被人嘲笑,但此时此刻,谷雨生不出半分笑意。
他抿唇沉眸,凭空从袖口中取出一支长签,终于展现出几分前辈该有的沉稳与镇定。
“暂且不必担心,先找到他的位置再说,我卜一卦。”
林斐然这才想起来他的卦术一绝,当即抬头看去:“多谢前辈!”
谷雨点了头,闭上双目,身上符文流转,长签也在掌中旋动起来,这次卜卦的时间比以往更长,林斐然紧紧盯着,直到它终于在某刻停了下来。
一声清响之后,长签摇动着倒向一方。
谷雨睁眼,眉头微蹙:“有人在阻拦我找到他,但我还是算了出来,在东边。”
林斐然没有片刻的犹豫,她将食盘塞回谷雨手中,立即回房收拾东西,准备直接向东而去。
“哎——”
谷雨连忙跟上前,将食盘塞到一旁的水仆手中,隔窗对她道。
“小林姑娘,且等一等,此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,我同你一起去找!更何况东处只是一个大概方向,具体方位还得重新卜算,待我回去布置一番后,即刻出发!”
谷雨小跑着离开此处,这里就是他的宅邸,不过数步便拐入房中,丁零当啷布置着什么。
林斐然的东西向来不多,动作也十分迅速,三两下便准备好,她转手负起金澜伞,准备踏出房门时,忽然想起什么,立即抬手结印,将剑灵唤了出来。
她原本想将梦中之事说出,可金澜剑灵身形一晃,她立刻抬手扶住,下意识道:“你没事吧?”
剑灵借力站直,摇头打了个呵欠:“无事,只是最近灵力消耗太多,需要沉眠休养,怎么了?”
林斐然打量着她,对比之下,她的身影的确比刚出朝圣谷时淡了许多,就像是一副有些败色的画卷。
她心中奇怪。
剑灵的确现身帮过她太多次,在她从金陵渡逃出,差点在北原被密教圣女抓住时,是剑灵生生替她拦下毕笙的一击,卫常在这才得以将她拉入无间地。
她握着剑灵的手微紧:“只是因为灵力消耗过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