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刚落,她放下茶壶,回身便见如霰站在身后,他开口道:“妖兽与人不同,他们不会畜牧,也不懂耕种,吃的都是天生地养之物。
以前还好,只在郊野游荡,不敢轻易靠近,如今饿得狠了,自然要入城。”
林斐然后退两步,和他拉开距离,说话间已经把这一壶水也喝空。
她舔了舔唇,视线开始搜寻其他水源。
“城里有法阵,兽潮暂时也能被压下罢?”
如霰颔首:“没错,所以暂时没有你能做的事,安心休养。”
“……”林斐然端起最后一杯清茶,无言看向又跟过来的如霰,“原来你是怕我又冲出去。”
两人对视片刻,忽然异口同声道。
“你怎么一直在喝水?”
“你是不是在跟着我?”
屋内静默片刻,林斐然轻咳道:“……我睡了三天,都三天没喝水了,口渴也正常。”
如霰扬眉看她,随后抬腿点上夯货屁股,出声道:“再给这个饮牛取些水来。”
夯货屁颠屁颠走了,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,如霰这才看回来,颇有些理直气壮:“我的确是在跟着你,不行么。”
林斐然静了片刻:“你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但看在他不喜欢随处走动的份上,她还是坐了回去,心中盼着夯货快快带水回来。
如霰一同坐下,不知从哪取出一个水润的粉桃,推到林斐然身前:“渴的时候最好不要舔唇,先吃点这个。”
他又问道:“你的脉我已经看过了,和先前的大为不同,却又有相似。不过,咒文没了。
之前不让我为你除咒,就是因为想好了要换灵脉?”
林斐然点头:“先前密教想要灵脉,师祖便想将灵脉藏起来,可思来想去,哪儿都不安全,最后就想出这个法子,索性把灵脉换给我,一举两得。”
师祖给她熔炼的那枚瀚海鹿丹,便是为了日后换脉做准备。
换脉并而将体内原本的灵脉全然更换,而是发挥天地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,将它与自身灵脉熔补在一起,如同江海汇聚一般,还是原来的水流,却汇成另一条。
要用它来更换灵脉并非易事,原先的灵脉须得强韧,还要有足够引发灵脉生机的病根,诸如咒文一类几乎无法治愈的最能刺激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,也能与她融合得更好。
当时正是因为咒文激发灵脉,开始主动修复她的身体,她才在濒死之中捡回一条命。
听她说完,如霰不禁感慨:“世事当真奇妙。因果交替,蛇衔其尾。”
林斐然不知在想什么,开口道:“世间之事,总是环环相扣的,没有咒文,我不会修行受阻,后又被逼下山,不会遇见你,也不会发生今日种种。
我或许会过上另一种生活,那种生活或许好,或许不好。”
“后悔吗?”
林斐然起身,仍旧是那个答案:“我不会后悔。”
她脚步一顿:“不过,我此时却更加理解师祖说的那一个‘变’字……
就像是一座沉沉的大石,经年不动,但却在某刻被一只路过的蝼蚁撬动。
——只一下,却足够天翻地覆。”
如霰略略歪头看她,心下了然:“我就知道,你不会安心待在这里。你打算做什么?”
林斐然回身看他:“你不拦我?”
如霰望向窗外,静默半晌,这才开口:“我一直觉得,想要变强,便要不停去搏斗,以前我便是这样对你的,支持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。
但历经那番生死之后,我的确开始担忧。”
他从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,能够修行至此,他的每一步都是从九死一生中走来,所以他欣赏林斐然这样不服输的坚毅,但时至今日,其中早已掺杂更多的不忍与担忧。
他只想林斐然能活着。
“不过——”他默然许久,回身看向林斐然,眼中带着惯常浅淡的笑意,“这是我要面对的问题,与你无关,你要想的,只有你自己想做什么。”
林斐然一时有些意外,但与他对视良久,眉目倏而舒展,莞尔道:“那我会竭力保证自己不丧命。”
如霰扬眉,走到她身旁,问道:“你打算做什么?”
林斐然取出铁契丹书,片刻后,又从金澜伞下捻起一抹白焰,纯白的焰火悬浮于掌心,如同一团绒绒的雪。
“那一日,除了要拦下天罚之物外,我的目的,还有这一团无根火。”
要解开铁契丹书,需要三样灵物,其中一物便是这无根之火,早在金陵渡见到傲雪、见到这团无根火时,她便已经惦记在心。
“如今三物,我已得其二,只差最后一样——要不要和我一起去?”
如霰摩挲着指尖,只道:“你说呢?”
林斐然弯唇,看着这团白焰:“那就一起。”
恰在此时,门外传来晃荡的水声,林斐然探头看去,便见夯货顶着一个青瓷壶,正吭哧吭哧往这里来,而张思我追在后方,口中不住说着什么。
夯货速度不减,见到看来的林斐然二人时,还更加兴奋地猛冲到门前,旋即停下动作,趾高气扬地看向张思我,一副有人撑腰的架势。
林斐然沉默片刻,上前扶住张思我,疑惑道:“前辈,这是怎么了?”
张思我叉着腰,脸不红气不喘,只咧声道:“今日不知是谁下厨,做了一锅齁咸的汤底,闻着倒香,我和老李没忍住尝了一碗,咸得现在还抢水喝!
剩下的汤底我们全舀到这壶里,转头就被夯货拿了,我这才赶来,生怕你们入口。”
他神色忿忿,全然不看林斐然眨动的眼,自顾自道:“肯定是谢看花这小子,只有他能干出这等恶事!”
他一把抢过瓷壶,转身就走:“你们聊着,记得别乱吃东西,我这就去找他!”
张思我动作飞快,林斐然甚至还来不及解释,人就已经不见踪影。
“……”身后传来一道直勾勾的视线,林斐然顶着回身,欲言又止,最后憋出一句,“我真的觉得好吃!”
如霰幽幽看了她半晌,他没有味觉,吃的也清淡,方才那碗面他一口没动,全给了林斐然,自然也觉察不出其他异样。
比起咸了喝水,他还是更习惯渴了喝水,见到林斐然牛饮,他一时也没能想到其他缘由。
他走上前,顺道拉起她的手臂,步入廊下。
“做什么?”她讶异道。
“喝水。”
第272章
春末, 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,前行途中却只见一片凋敝。
林斐然乘坐于飞鸟上,垂目捻起身上的一根枯草, 看了半晌,这才将它放入空中, 随风而去,而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下方, 望向那一片灯火零落的人世。
人间永夜已有数月, 如今唯有星火长明。
她凝视着,深静的眼中虽无波澜,却也晃着某种火光, 不知多久过去, 她才收回视线,望向身旁。
粼粼夜色中, 如霰正抱臂坐在一侧,左肩抵着她, 头微垂, 一头雪发簌簌滑落, 在夜色中尤为醒目,他像是闭目养神,又像是已经睡去。
她看了片刻,振翅的飞鸟忽然鸣叫一声,却不是鸟叫,像是马儿嘶鸣,她回过神,这才从芥子袋中抓出许多金锭,如同撒鱼食一般向前方扔去。
这鸟自然是夯货所化, 它载着二人,如同觅食的大犬一般扑去,看起来十分欢快,它时而上扬,时而俯冲,绝不漏吃任何一枚散开的金锭。
如此颠簸之下,如霰仍旧抵倚着林斐然,闭目假寐,而她也像无事发生一般,兀自取出一方罗盘,她抚着指针,抿唇不言。
与道主赌上的生死局,母亲的死,天裂之痕,再加上如此令人无望的极夜,桩桩件件都与密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当初取得铁契丹书时,各位先辈便提及补天裂一事,书与天裂有关,必定与密教有关。
不论是践诺,还是寻出密教的秘密,为母亲复仇,这本书都非解开不可。
而今开启铁契丹书只需最后一物,而这最后一物的所在,师祖也不知晓,他只让她去找一个人,找一个修至极致的凡人。
只有他才能找到最后一物。
但是此人行踪不定,临行前,张思我便赠了她这方罗盘,它会指出那个人的位置。
盘上指针摇晃,偶尔在某个奇门方位上转动,但大体的指向还是向西,但林斐然一行人并没有西行,而是向南而去,不到一个时辰,一行人便出现在无尽海上。
他们原先躲避的小镇就在南方,离界门极近,反正在去寻找那人途中也要经过无尽海,林斐然略作思量,便打算回妖都看一看,不知妖都如今是何境况。
还记得上一次离开是为了去金陵渡,帮张思我等人取回火种,她原本还以为半月左右就能回,但桩桩件件的事接踵而来,恍然一算,竟已离开数月。
如今无尽海中的界门破碎,裂痕上流动着灵光,将漆黑的海面照亮,正莹莹波动,林斐然看着,心中反倒有些近乡情怯。
“怎么不下去?”
如霰仍旧闭目,声音淡凉,似是头垂得累了,略作吐息,径直靠到她颈窝处。
“也不知道碧磬他们怎么样了。”
她这段时间又是躲藏,又是长眠,竟然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同他们联系。
“天之将倾,其下其有无恙之人?” 他睁眼,翠眸流光,“不过情势也不算极差,这三个月里,我时常去往妖都,比起妖界其他地方,这里已经算是一处安居之所。”
夯货俯冲到海中,一时之间天地倒转,一行人来到妖界,但这里同样是一片暗色,两界再无昼夜之别。
林斐然望向这一片熟悉的地方,对他的话又有些疑惑:“时常去往妖都?为何?”
如霰坐直身,转头看她,目光凝凝,一字一顿道:“因为妖都有一口灵泉,能够延缓修士尸身溃败,我自然要时常带着某人回去浇水。”
“……”林斐然和他对视片刻,“难道……你一直都带着‘我’?”
如霰看她,扬眉:“不然呢?”
林斐然的喉口动了又动,但还是顶着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,说出后面的话:“我以为会像其他修士一样,一起入土为安。”
如霰盯了她半晌,这才转回头去,看向夜色,凉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。
“不可能。”
林斐然看着他的侧颜,眨了眨眼,随后莞尔笑开。
如霰斜睨看她:“笑什么。”
“没笑什么。”林斐然弯唇,“我以为像你们这样阅历的修士,或者说像你这样的人,对于生离死别会更看得开,毕竟你以前还经常劝我,说离别是常有的,成长就是在不停离别。”
如霰看向前方,目光隐没在浮起的发丝中,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。
“别人是别人,你是你。”他顿了顿,又继续道,“况且修行悟道不等于看开生死,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