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的眉缓缓蹙起,如霰也看去,指尖在桌上轻敲。
她问道:“他们要灵矿做什么?”
“我们先前讨论过,如今世间灵力已被那方冰柱吸取大半,他们应当是想要汇聚这几条矿脉,炼出灵气,至于之后要做什么,便众说纷纭了。”
张思我的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苦恼。
“被抓走的那几个弟子,都不是小门小派的人,培养他们所花费的心血,绝不是一条矿脉能比的,要用矿脉去换,这些宗门也都出得起,只是——
给了矿脉,与助纣为虐何异?
但不给矿脉,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丧命?”
张思我说起此事,只觉得头疼,他忍不住掏出几个核桃,边锤边吃:“现在谁也不好动手,为了这事,他们从收到请帖之后就吵到现在,大局如此、大局如此……”
林斐然抿唇,随后道:“现在祭天大典还未开始,辜前辈也去探查他们被关押的地方,过一会儿我也会去,说不准今晚就能找到,我可以……”
“没用的。”张思我叹息,“请帖里说得很清楚,他们就在毕笙身旁,她会一直守在那里,直到大典开始,偷袭是不成了。
更何况,眼下我们谁也没有与她一拼之力,惹恼了她,一气之下把所有弟子都杀了怎么办?
没有十足的把握,谁也不敢冒这个险。”
林斐然想要开口,可这事牵扯到诸多宗门,并非她一人说了算。
张思我吹了吹手中的核桃皮,嚼道:“一旦牵扯多了,便是这个不能动手,那个也不能动手,所以我最烦和他们搅在一起。
密教先前装得好,许多人都觉得是善教,教徒也不少,如今还都放出凡人也能修行的狠话,以后的拥簇肯定更多,哪个宗门敢出面,怕是要被打成邪门歪道。
我猜啊,最后肯定是去参典,然后一团和气地给出矿脉,大局为重嘛。”
林斐然眉头更蹙:“什么大局?”
张思我大笑:“鬼知道什么大局,矿脉是他们的,给不给不由我们说了算,方才与慕容大人他们商议过了,宗门世家一事不插手,暂且等到大典罢,到时候随机应变……”
玉牌上的光芒暗去,如霰看向林斐然,问道:“你觉得会如何?”
林斐然站起身:“我也猜出矿脉会给出去,但离大典还有三日,我不会放过这三天的机会,我想试试能不能将人救出来。”
如霰点头,同样起身:“我和你一起。”
“好。”
恰如毕笙发出的那张请帖所言,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难找,甚至就在密教驻守的那座高楼之上。
四周灯火煌煌,如同白昼,楼下是连绵不断的人流,越来越多的人奔至此处,亲眼见到献上气机并不会害命后,便争先恐后,唯恐入不得。
在那群人影中,男女老少皆有,不只是普通百姓,甚至还有居住在洛阳城内的达官显贵,他们不再封闭宅门,而是全都聚在这里,搏一线入道契机。
林斐然站在屋脊处,看着那栋高楼,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,竟然也感受到了那滑稽的“大局”二字。
这里绝无偷袭的可能,以毕笙的性子,除非道主有难,否则绝不可能调虎离山,伏音兄妹二人失踪至今,她也没有片刻动静。
还有下方的教众,如今密教已是人心所向,出手的人,只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公敌。
整整三日,林斐然都没有寻到突破口,她也被“大局”牵扯,不能让那些宗门弟子因她而伤。
整整三日,各州的密教据点不断容纳百姓,壮起的声势足够浩大。
直到第三日,整个洛阳城点起灯火,犹如白昼,宫内朱红大门紧闭,暗色的天幕中却划过道道灵光,那是各宗派来参典的修士。
他们飞入宫中,宫内原先用来赏舞的高台之上,打坐着以沈期为首的数位修士,后方则坐着毕笙等人,而在高台之下,除了修士教众之外,还有数不清的凡人。
所有人都在等待道祖亲临。
不远处的天地黄钟之上,正映射着此处浩荡的场面,好让各州的人看清此次大典、看清道主、看清密教。
毕笙看向前来的宗门修士,略略扬眉:“时间正好,诸位还请入座。”
他们在高台对面落座,与毕笙等人之间隔着一道人海。
赶来参典的修士不全是宗主、掌门,每个人都率先看了黄钟一眼,那个先辈用来传递讯情的灵宝,如今正映射出他们渐渐冷峻的神情。
这已经不只是救回本门弟子这么简单,如此多的大宗门,当着天下人的面给出灵矿,这对密教而言,又竖起了何等的威信。
可若此时反悔,且不说弟子性命堪忧,怕是在天下人眼中,宗门世家数百年声誉不存。
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,这番道理用在此处,反倒十分憋闷可笑。
“诸位,请用茶。”
毕笙抬起手,指间垂着条条若有似无的灵线,而灵线的另一端,便落在盘坐的各弟子心口。
然而无一人动茶盏。
毕笙一笑而过,并不在意:“诸位,今日的祭天大典,便是为了取回密教的至宝,恭迎道主现世。”
场中众人一阵哗然,甚至连原先的密教教徒都不免面露兴色,密教之中,只有功绩圆满之人,才能走到道主面前,许下心愿。
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没有见过,今日能见,自然兴奋不已。
说到至宝二字时,毕笙的手缓缓落到沈期的肩头,黄钟上映射出的画面中,只有他轻闭的双目,以及不断翕合的双唇。
他在念诵什么,毕笙侧目看去,却只隐隐听到几句。
“宁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……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……”
她嗤笑一声,看向前方:“诸位,携来的见面礼,不如请出一观?”
听见这话,被拘禁在此的弟子们缓缓睁眼,面上却没有见到师长的兴色,只有抑制不住的自责与不忍。
场中几乎是静了数息,直到其中一人放出一条灵矿,碧蓝的灵光在半空游走,带来一阵乾坤清气,又很快被毕笙擭入掌中。
她低头看去,双唇含笑,在众目睽睽之下断开其中一个宗门弟子心口处的隐线。
片刻后,一条两条三条……九条矿脉尽数而出,全都落于毕笙掌中,众多隐线断开的刹那,数十位弟子正要奋起反抗,她抬手压到沈期肩头,一阵磅礴的灵压荡开,竟将众人震退数米!
毕笙如今已至无我境,对付十位弟子可谓不费吹灰之力,前来的宗门修士正要飞身接住震退的弟子,竟发现自己灵脉被抑,无法施用!
密教教众忍不住开始惊呼,这声音却并非不满,而是欢悦。
“取回圣物灵宝、取回圣物灵宝!”
毕笙垂目看向沈期,低声道:“少年人,在取回轮转珠之前,你都还有时间念完这首诗,念罢,世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多了。”
她掌中灵光乍现,霎时间传遍沈期全身。
只这一刻,沈期立即感受到一种剖心剜骨的痛楚,他忍不住痛呼出声,体内似乎有什么在转动,像一颗深深扎入血肉的种子在挣扎、破土、生芽!
他的睫羽快速颤动,颈上青筋爆出,但他仍旧没有睁眼,还很快将这声痛呼咽回,继续颤着声念诵。
“虽体解、吾犹未变兮,岂余心之可惩……”
就在这时,一道剑光从西而来,于众目睽睽之下刺向毕笙,只是半途被她抬手控住。
台下教众立即取出法器,后方坐着的几位九剑也站起身,可毕笙只是抬手止住众人,看向袭来之人。
玄衣着身,乌发梅簪,一双黑瞳犹如最为冷寂刺骨的深潭,幽幽映着她的面容。
毕笙已经十分不耐:“又是你。你打不过我,我不会杀你,如此僵持,有意思吗。”
卫常在未动:“要么杀了我,要么为我所杀。”
话虽如此,但谁都能听出来,他话里的求死之意更甚。
毕笙轻笑,似乎今日就要取回轮转珠,她的神情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好,竟然展颜看向四周。
“你一个人来杀我吗?你一个人能做到吗?”
场中无一人开口。
她的手继续,沈期唇角、眼下已然滴出血色,破碎的声音继续念诵着。
“夫孰非义、而可用兮,孰非善而可服……”
咚——
咚——
咚——
一声接一声的钟声忽然响起,那是当初两界大战之前,先辈们擂起的战钟韵律。
众人忽而转头看去,不知为何,卫常在也停下剑锋,回首。
夜幕之下,灯火之上,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形站在天地黄钟旁,长发飞扬,幂篱纱帘荡在风中。
透过天地黄钟的映射,各州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久远的战鸣,见到了这道孤绝的身影。
“……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……”
沈期沙哑的声音渐渐停下,他终于睁开血色双目,向那里看去,高墙之上,灯火煌煌,玄影岿然,风过幡动。
毕笙面上的笑意已然凝固,她看着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,不知见到了谁,眼中归冷,一掌便将卫常在击出。
夜色风中,一道雷光从众人眼中闪过,下一刻,那道身影便蹲立在高旗的桅杆上,拉住了卫常在的手腕。
飘摇的少年右臂被人擭住,停在半空,止住下坠之势,他却如同失魂一般,毫无动作,只仰头看去。
她蹲在桅杆之上,幂篱纱帘被夜风吹起,露出面容,垂目看向他。
只这一刻,一滴泪忽而从眼中滴落,吹散在冷寂的夜风中,然而余温犹热。
所有人都见到,林斐然回来了。
第281章
281
夜风绵绵, 就连飘荡的旌旗都缓慢下来,卫常在看着眼前之人,同她四目相对时, 只觉得一切都在变慢,慢得每一眼都如此清晰、如此不真实。
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, 在夜风将歇之前,他率先听到一种搏动。
那是冷寂已久的心忽然膨胀, 而后又立即紧缩的响动, 它从心脉传到耳中,遮掩了传来的风声与下方的哗然。
他只能听到这样的声响,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睛, 悄然间, 一切似乎都开始复苏,就像几乎快要熄灭的烬火被风吹起, 然后在这样的目光中挣扎出一团焰色。
他有些恍惚,不确定眼前这个人会不会又是幻觉, 毕竟他已经在虚幻中见到她太多次了。
但心口处传来的隐痛不是作伪, 沉寂许久的相思豆重新开始生发, 充斥着一种并不属于他的澎湃与孤绝。
那是只有林斐然才会生出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