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思考出结果之前,被抓住的手已经率先反握住她的手腕,温热、柔软,就连腕骨的形状都是他最熟悉的,带着她才会有的弧度。
她没死……她没死……
他还未摸清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,一道灵光就已经划破黑夜袭来,林斐然拉着他纵身一跃,跳到另一根桅杆之上,然而她的幂篱还是被劈开, 竹编与纱帘裹挟着风飞去,终于完全露出那张面容。
半挽的长发飘扬在夜色之中,一双深静的眼映着灯火,两片略干的唇微抿。
她远眺看去,看向毕笙,一手抓着他的臂膀,他便卸下全身力气,只像一个被她提拉的偶人一般,她去哪,他便可以跟去哪,好像这样就能永远跟着她。
这一刻,所有人都反应过来,场下哗然更甚,不少人都说出她的名字,“林斐然”三字此起彼伏,甚至隐隐有了骚动。
原本被密教惩处的人,如今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,何人不惊叹!
林斐然翻身落到宫墙之上,放下卫常在的同时,将背上的缎带松开,金澜剑就这般落到手中。
“还好吗?”
她望向前方,在众人的注目中开口,但这话一定是对他说的。
他听进耳中,更加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,她竟然在问他好不好。
卫常在心中已经不只是五味杂陈,无法控制的泪珠接连不断落下,然而他仍旧只是发怔地看着她,倾听着心口那越来越响的鼓动。
“……”
他想要开口回答,口中却无比滞涩,一个字也说不出,但又因为情急,便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喘|息声。
这奇怪的声音引得她侧目看了一眼,于是他神色微顿,不再发声,更不敢暴露自己如今成了半哑,不再是那个如松如梅的卫常在。
他垂下眼,摇了头,然而清冷的面上却显出一种疏离,看起来像是不大想同她交谈,林斐然收回目光,将靠近的手收回,只道。
“没事就好,你方才离得近,有没有看到沈期的身体有什么变化?他还好吗?”
卫常在目光一闪,直直看她。
林斐然此时正看向沈期,忽然想起卫常在哑了的事实,让他说话属实有些为难,又立即道:“罢了,都伤成那样了。”
她的语气里有叹息和不忍,卫常在站直身子,移开目光。
下一刻,又听她道:“你以前从来不懂流泪的,但现在好像很爱哭。”
“……”
卫常在仍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,只是抬眸静静看着她,心绪也仍旧在不断膨胀,余烬将燃。
他想,林斐然要做什么、说什么、看向谁,都没关系,只要活着,只要活着……
下方,毕笙竟然没有推开沈期,尽管她看向林斐然的视线快要擦出火光,可她的手仍旧在沈期身上,同样没有命令密教弟子对她动手。
如今世人都透过天地黄钟看着这一幕,她不打算轻举妄动。
旁人不知,或许连林斐然本人都不知晓,但毕笙心中最是清楚。
林斐然以前做的事,颇有事了拂衣去的味道,原本不显山露水,但在她死去后的那段时日,桩桩件件不知从何处开始发酵,竟让她声名大噪。
死人往往是最令人宽容和怀念的。
连恶者都会被冠上人已死、事可谅的包容,更何况是她这样的人。
盗走密教圣物的窃名开始消解,斩杀人皇之事也有了争辩,这一切的“恶名”都无法将她遮盖。
乾道不少弟子开始缅怀她在飞花会的所作所为,寒症病患记挂那张传出的药方,妖界许多少年人更是心向往之。
但最为甚者,是她毫不藏私传出的《大音希声》。
自她死后,永夜降临,蛰伏于深谷中的妖兽逐渐出没于村镇之中,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言,这本是一场逃不开的死劫。
但《大音希声》已然传遍天下,许多人依照书中指点,以及她那深入浅出的注解,以灵玉设阵,竟也在这样的乱世中保全性命,苟活至今。
对众人而言,死去的林斐然是一个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修士,或者说,她更像一个无声的侠客。
如今她再度复活,不少人心中定然是惊喜大于讶异,就连高台下方不少新加入的百姓面上露出的都是笑意。
世上之事,总不是非黑即白,有人讨厌,注定也会有人喜欢。
如今正是密教设立威信之际,思及此,毕笙没有因为心中的震怒出手,她只是在想,道主果然说得没错,像他们这样的人,是轻易杀不死的。
只是,林斐然当初到底是如何从那样的死局中逃生,她眼下反倒没有头绪。
众人情绪繁杂、声音哄乱,却更衬出毕笙这份安静的诡异。
沈期看向那处,心中微动。
他想,她果然没死。
他其实是一个怕死的人,但他心中也清楚,密教要的就是这颗珠子,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拿来做什么,但他并不打算交出去。
他原本想,那首诗便是绝唱,念完之后便自绝而亡,但谁又能想到,林斐然出现了。
不论是宗门世家,还是场中修士,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与立场,如今唯一能出手,就只有像她这般全然在局外的孤身之人。
可密教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子,她动手,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逆天而行,她会再度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。
毕笙看去,余光却在打量四周:“林道友今日孤身前来,是想再抢一次我教的至宝?”
林斐然没有说话,她的目光只是落在下方,将此处的布局、地势、人潮看在眼中,心中不断谋算,与毕笙的游刃有余不同,她深切知道,自己只有一次带走沈期的机会。
“谁说她是孤身前来?”
一道天外之声传来,众人立即转头四望,漆黑的天穹之中划过一道剑光,李长风御剑而来,悬停在林斐然身后。
话音落,她矗立的那一道宫墙之上,从左至右渐渐出现数道身形。
张思我、慕容秋荻、谢看花纵身而落,立在她左侧,如霰、妙善二人如雾影而来,出现在她右侧,最后一人跃起攀上高墙,笑声爽朗,腰间数把长剑泛着锐光,当啷作响。
恰如辜不悔所言,即便是独行,也能在途中遇上志向相同之人。
众人看着这一切,先前哄乱的氛围渐渐褪去,变成一种箭在弦上的凝滞与危险,不少凡人开始退离此处,但却有更多的人向中间的高台挤去。
所有人都在顾虑局面,包括毕笙等人也是如此,但林斐然并不打算顾及,她今日来此,就已经做好世人唾弃的准备。
孤身之人拥有不顾大局的肆意,她要考虑的,只有自己想做什么。
林斐然挽了一道剑花,恰在此时,遮蔽已久的天幕中忽然出现一道怪异的惊雷,震得人心头一跳。
可她却在这样的轰鸣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线。
“我就知道你不会死,你原本可以这样隐姓埋名活下去,我们之间的约定也不必再履行,但你还是来了。
出现在所有人面前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
小慢慢,我见到你的这一刻,赌局便要继续了。”
心中系着的那条心锁之链开始晃动,越来越多的灵光从中飞出,被咒言压制的心誓开始翻动,原本轻飘飘的心口处,忽而坠上一道难言的重量。
毕笙愕然看去,似乎也没想到雷声会出现,她面上带着十分的不解,下一刻,她看向林斐然的目光更加阴冷。
有些熟悉的密教弟子忍不住在此时惊呼:“这样的雷声……是道主、道主一直在看着这里,一直在看着我们!”
这个玄妙而神秘的存在出现,不止是凡人百姓,还有在场的修士、甚至包括张思我等人,都立即仰头看去,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好奇与探究。
就连卫常在与如霰都抬起眼眸。
而林斐然只是看着下方,同毕笙对视,她张开口,在这一番惊呼中出声。
“是么,不过这第一局,似乎是我赢了。”
那道声线并没有波动:“的确是你赢了,我没有得到灵脉,但这不代表最终。如今,第二局不就在眼前吗?”
层云卷积,雷声隐隐。
天现异象,有了道主的出现,密教教众当即变得斗志昂扬,看向林斐然等人的目光也不再动摇。
“第二局,我的赌注还是命。不过,这次是这位沈期小友的命,轮转珠离体,他也活不长久了。
谁拿到珠子,谁就能夺得他的命。”
林斐然看向沈期:“你做这一切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”
“……”对方没有回答,只是传来一点轻笑,“人族不都是自私的吗,我还能为了什么呢?”
林斐然不再开口,如今心誓锁尽数解开,她的灵力也全然恢复,她当即调动灵力,顺着方才便算好的距离与落点,出剑而去!
她的来势十分突然,如同久绷的弓弦突然松开,然而毕笙也早有准备,二人同时出手一击,神游境对上无我境,磅礴的灵力轰然爆开,将周遭境界难顶的修士掀飞数米!
就在这时,丁仪从旁起身而来,手中洁白拂尘如一道银河划开,十二只脊兽从中飞出,庞大的身影显露在夜幕之下,骇人悚然,吼声震天!
这样的场面,无论是哪个境界的修士对上,都不免头皮发麻。
方才还的氛围顿时变得激烈起来,战斗一触即发。
张思我等人同样出手,见状惊呼一声,只见它们一道向林斐然袭去,密如罗网的攻击一同落下,几乎没有闪避的可能。
林斐然顿时右臂高举,指尖悬着一滴晶莹的水珠,其中虹光乍现,映射出一座极为宽广的水晶之城,下一瞬,十二只凶猛异兽竟就这般被吸入城中,消失不见!
这本该是一场恶战,却又如此轻易地消弥在一滴不起眼的雨珠之中。
在斗法的时候,林斐然从来都不是一个僵硬呆板之人。
丁仪眼中终于露出一点讶色,可还没等他上前,便被一道裹挟着风刃的长剑拦住去路。
李长风持剑而立,终于在许久的逃避之后,再度看向这位往日师兄的眼睛:“师兄,过往之事,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了。”
不论是九剑,还是场中的密教修士,几乎所有人都入场斗法,包括如霰与卫常在二人。
只是他们的路数略有不同,他们不在意任何对手,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林斐然身侧,目光几乎都聚在她身上,偶尔击开袭来的教众,更多的却是同毕笙缠斗一处。
以一敌三,毕笙没有大意,她带着沈期一道且战且退,率先向后方看去。
伏音至今没有音讯,不过他境界不高,原本也没有指望,搬山倒是在对敌,裴瑜攻势也绝不算弱,而那个本该出手的卓绝——也就是蓟常英,只是站在原地,没有任何动作。
她凝神看去,对这样的场面早有预料,并没有为此而心惊,他身负重伤,尚在修养,如今倒是不堪一战。
她出声道:“齐晨,还等什么!”
话音落,数道戏旗从天而降,插落在高台的八角处,一声声惊人的鼓声响起,原本只有一层的高台,竟然无端生出许多阶梯,它们将毕笙二人送至更高处,下方便挤满了修士与百姓。
齐晨缓缓在前方现身,他的面上绘着油彩,唇边并无笑意,在这样的锵锵声中,面上彩绘旋动,竟然渐渐凝成毕笙的模样!
他再度抬起手中的双剑时,境界跃升,赫然是同毕笙一般的无我境!
而在戏台之上,毕笙飞快布好法阵,取出方才得到的灵脉放入阵眼,竟然以它们供给灵力,代为取出沈期体内的轮转珠,而她便直接飞身而出,直直落到齐晨身侧。
两个无我境的修士,两张相似的面孔,甚至是两道相似的身法,双方对峙之下,磅礴的灵力开始涌动,竟显出一种潮闷之感,令人晕眩。
“伺机上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