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霰开口,手中碧色长枪如流影而出,直直向毕笙袭去,卫常在同样持剑上前,与齐晨的双剑对上。
毕笙面色凝重,如霰如今也已至无我境,且对她杀意极重,面对这样的人,她实在没办法抽身拦下林斐然,她心中思忖,随后竟生生接下如霰的一击,趁此机会从芥子袋中取出数道令牌,洒落半空。
密教立于世间多年,追随者不知凡几,今日道主亲临的关键时刻,岂能就此了了?!
“还不现身!”
话音落,数道令牌碎开,道道法阵在半空亮起,竟有人影从阵法中走出。
来人并非生人,而是熟客,不止有妖界数位妖王,甚至还有人界不少宗门世家的长老,数道身影现身此处,全州各地的修士弟子不由得倒吸口凉气,以穆春娥为首的掌门更是冷眼。
毕笙不得不留在此处牵制如霰,甚至还让阿澄远远协助,二人一并拦下他的身形。
另一边,林斐然顺着极长的阶梯向上而去,前来拦路的宗门长老众多,她不得不缓下速度与众人缠斗。
在余光中,沈期跪坐在法阵之内,尽管一点圆形金光已经到了胸口,他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痛呼出声,只是握紧双拳,咬着牙关,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,不敢出声让她分神片刻。
轰隆一声,怪异的黑云越积越厚。
毕笙此时却出声道:“道主将临,谁愿为他护法!”
“我愿!”
“我愿!”
“我愿!”
应和声此起彼伏,纵然前来协助之人俱是境界高深的修士,但也架不住这般蚁潮似的攻势,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被鼓动的百姓。
张思我倒是能够毫不心软地出手,辜不悔原本也是走杀字一道,可像谢看花、慕容秋荻,以及妙善这般的人,他们原先便是以守护为责,如今要反戈相向,一时不习惯,总不免束手束脚起来。
越来越多的人越过他们,攀上阶梯,向沈期而去。
戏台高筑,林斐然几人斗法的动静同样不小,几番撞击之下,脚下阶梯竟有晃动之势。
她此刻已经无暇顾及,即便已经破至神游境,但以一己之力对阵数位强者,确然有些吃力,也实在难以分神解开法阵,出剑之间,她心中已有计较。
她径直出手,在几人之间游移数次,剑光忽闪,惹得人恼怒不堪,再加上她那飘忽不定的身法,几人看准时机,一同结印袭去,就在这一刻,她忽然旋身翻过,这道汇聚的灵力直直击向她原先待的位置。
那里正是她选定的阵眼。
下一刻,法阵出现一道裂痕,哗然一声破碎,整个高筑的戏台也受不了这样的袭击,轰然倒塌,在下方坠出一片堆叠的废墟。
沈期滚落其间,还未起身,便觉得喉口一紧,喷出一口带着碎光的鲜血。
阵眼处的灵矿全部枯竭,他的身上已然散出非同寻常的光芒,他颤抖着看向那堆黯淡的矿玉,心中忽然明白。
当初见到人皇夺舍时,白露也用法阵汇聚了如此多的灵力,这不仅是为了助他夺舍,同时也是为了取出珠子。
如今白露已经不在人世,那样繁复的法阵,如今或许只有林斐然一人能复原,密教无人可用,要取出轮转珠,便只能用上更为精纯的矿脉。
没有这些矿脉,他们没有办法取出轮转珠,而他们能够取得矿脉,正是因为那些师兄弟要把他救出。
好一出黄雀在后。
但一切的源头都是他,若不是他太过弱小,被密教牢牢掌握在手中,又岂会牵连那些道友?
就连明明可以隐姓埋名、从此避开密教的林斐然,也因为他再度现身,步入危机之中。
由他开始,那便也由他结束。这颗珠子绝不能留。
他如今灵脉被封,算是一个无法动用灵力的凡人,对于一个凡人而言,寻死是最简单的事。
他忍受着身体传来的巨大痛苦,颤抖脱力的手放到腰间,提起悬着压袍刀的丝线,一点点将它拉到手中。
这本是防止衣袍翻飞失礼的雅物,如今也要用来全他名节了,甚好。
君子求生,但也不惧死。
扯动间,他还是没能忍住向上看去,看向那道尚被缠住的身影,唇边扬起一点笑意,临死前能再见一面,也不枉了。
他的动作十分隐秘,不打算惊动任何人,但天幕中忽然划过一道惊雷,毕笙立即转头看去,手中长弓一扬,一道小箭急急飞出,猛然穿透沈期的手,匕首当啷坠地。
但他并不打算放弃,而是用另一只手捡起了那把压袍刀。
毕笙再度受下如霰一招,硬生生压下喉间腥甜,甚至忘了让阿澄动手,只身而去,众多教众与百姓跟随身后,攀上这处废墟!
如霰还要跟去,却被一道咒言拦下,他转头看向阿澄,目光渐冷。
毕笙赶至沈期身旁,掌中蓄力,灵力大涨,将那只差一点便能从心口处钻出的珠子引起。
形状奇特的珠子并不浑圆,它紧紧撑起沈期心口处的皮肉,撑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轮廓,而他的皮肉却已经薄如蝉翼,就像一个快要撑破的皮囊,下一刻便要被破开!
然而也确实如此,点点艳血喷洒而出,在林斐然赶到之时,心口处皮肉大绽,轮转珠已然被取出。
沈期如同一个破旧的偶人般倒地,几乎要淹没在塌落的残垣里。
漫漫尘土之中,他看到林斐然闪身而来,而毕笙却握着那枚尚且温热湿润的珠子,目露疯狂地看向半空。
“道主,珠子已出,还请降临!”
夜幕中灰色的层云堆积,沈期呼吸已然开始微弱,他却在心里想,或许还有机会,林斐然已经摆脱另外几人的纠缠,向此处而来,只要她在此时赶过去拦下毕笙,就还有一线生机——
仍旧是风吹幡动,林斐然没有向毕笙而去,而是落到他身前,将他从尘土中拉起,快速以三根金针封入他的心脉,留住了他的最后一口气。
就在这一刻,层云中出现一道身影,仿佛有仙人踏云,从天而来,周遭的灯火骤亮,熊熊燃起,轻薄的云雾也转为纯白色,如霜如露地在四周倾洒。
何等飘渺的现身,何等令人畅想的出现!
他一出现,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,这并非是一种感觉,而是实实在在地变得缓慢。
风中烛火好几刻才从左吹到右,落下的石块也仿佛轻如鸿毛,许久不见坠地,如霰挽枪的动作微缓,卫常在的剑比平日慢了五息,就连林斐然都能准确感受到自己的迟缓。
那道身影卷起轮转珠,在落地的瞬间,原本倒塌的戏台竟然在数息之间恢复原样,而他就这么站在最高处。
轮转珠霎时爆发出一阵光芒,片刻后,夜风吹过,清淡的云雾散去,露出那人的真容。
那是一张极其温雅柔和的面孔,嘴角噙着安宁的笑意,就像是最轻柔不过的风,无处不在,却又难以忽略。
他是闭着双目的,片刻后,他缓缓睁开,目光好奇而陌生的打量着每一个人。
他没有开口,只是微笑,但所有教众以及聚集而来的百姓,都如同被蛊惑了一般,蜂拥似地爬上阶梯,但没有靠近,只是不断在下方朝拜。
“道主,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,我祈愿……”
“道主,我祈愿……”
这时候,他谁也没看,目光只是落到林斐然身上,间或扫过她手中的金澜剑,目露可惜。
他没有开口,林斐然却于千百人中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“小慢慢,这一局,你输了。”
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,林斐然便已经提剑而去,她跨上极长的阶梯,越过俯首的教众,看向他喉口间的那一点仅剩的光亮。
他将珠子吞下去了,但还没有彻底融合。
只要再快一些,再快一些……
道主只是含笑看她,甚至没有再施展方才那一招缓慢的术法,只是静静站在高处,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到来,直到距离足够近时,他垂目看向自己的教徒。
林斐然一跃而起,剑气划出,却没能到达他那里。
一个又一个的教徒飞扑而来,他们如同一座肉山挡在道主身前,挡下她数道剑气。
道主看着她,略略歪头挑眉,随后带着珠子离去,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,他忽然回首,扬袖一挥,漆黑的天幕竟然破开一道长痕,白日的晨光从中露出,照亮此处。
“神迹!”
不知是谁呐喊出声,下一刻,叩首的身影如同海浪一般起伏,远远看去,令人心惊。
他的声音再度传来。
“你应当不知道,让我胜下第二局意味着什么。
这意味着一切将要尘埃落定,你手中的筹码大减,就算倾尽所有,也只够与我再赌一局。”
“这最后一局,我将以天下人的性命为注,天幕彻底闭合之时,便是旧世湮灭之日,你们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林斐然听到这句话,竟然一时恍惚起来,唱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,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,耳边只有自己缓慢的心跳。
不论入不入密教,从一开始,他们就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人活下来。
在此恍惚之际,毕笙竟然在即将离去时杀了个回马枪,这一次她没有再射箭,而是身影直直抵达林斐然身前,长弓化作短匕,猛然刺来!
在这危急一刻,剑灵再度出现,拦下这致命的一击!
毕笙原本狠厉的神色,在如此近距离下见到剑灵的身影时,双瞳猛然一缩:“你、你……”
她像是受到什么刺激,疯魔一般出手,这时林斐然已经回神,她勉力接下数招,但毕笙力道极大,如同失去理智,无我境的修为尽显,一时难以招架。
终于在某一刻,她双目赤红,紧紧盯着二人,倾力拍出一掌时,林斐然身上也亮起一道灵光,数道咒文交叠在前,与这一击碰撞,轰然间灵力破开,几乎震得附近的修士目眩胸闷,吐血不止!
这是她决定来此营救沈期之前,如霰重写在她后背处的咒言。
林斐然虽然没有喋血,但同样被震退数米,头晕目眩,一片昏黑中,她当即提起沈期衣领,单手结印,带着他消失当场!
下一刻,他们一齐出现在南瓶洲的某处洞穴之中,这里法阵转动,金澜伞徐徐悬浮在半空。
这是林斐然原本的计划,在抓到沈期的瞬间,毫不犹豫地带他来到此处,谁知途中发生这般意外。
三人一同落下时,林斐然仍旧发晕,手臂脱力之下,沈期被甩出撞上石壁,晕死过去,而她却连稳稳落地都做不到,还是剑灵率先出手将她接住,带着她落到地面。
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姿势在她怀中。
“我有药……”
她如往常一般说道,摸黑取出平复灵力激荡的药,剑灵一手接过,另一只手慢慢地摸着她的头。
林斐然蹙着眉头,躺在她腿上,迷蒙间睁眼看去,原本昏黑的视线中渐渐透出一点光晕,她见到洞内转动的法阵,以及习习微风。
朦胧间,清风拂动,微微拨起剑灵脸上遮掩的面帘。
面帘之下,露出一弯秋水般的薄唇。
第282章
剑灵非人非妖, 亦非活物。
他们是蕴养出的灵体化形而得,有形而无貌,大多五官缺失, 最重要的是,每一个剑灵都没有双目。
世间只有真正的生灵才会生出用来观望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