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多数剑灵以帘遮面, 皆是因为其下什么都没有,像昆吾、太阿这般唇鼻俱全, 独缺双目的剑灵少之又少, 林斐然一直以为金澜剑灵也是如此,所以从未探究过。
但现在——
林斐然看去,视野逐渐清晰, 她的双眸也缓缓睁大, 闭阖的唇无意识半张,垂下的指尖微动。
那道扬起的面帘如同拂过她心尖一般, 有些刺痒,向来平缓的心跳渐渐加快, 在其间隐现的双唇是如此熟悉, 她小的时候, 就经常躺在那人的怀中,看见这道弯起的唇瓣。
剑灵并没有察觉到这道目光,她只是将林斐然揽在怀中,颇有些急切地取出药丸,又用指尖碾去上面的蜡封,侧过头来,十分轻柔地将药送入她口中。
“我取些水给你,没有什么伤,就是毕笙忽然发狂, 那咒言也厉害,你一时没有防范,这才被爆开的灵力冲得发晕,很快就能看见了。”
她如往常一般开口,循循解释着缘由,随后从林斐然的芥子袋中取出水囊,轻轻压在她的唇角,忍不住带上些笑意。
“怎么木愣愣的,还是看不清吗?喝一点把药送下去。”
这分明就是剑灵的声音,林斐然本该熟悉,但在这一刻,听起来却觉得无比陌生。
她静静看着剑灵,毫不反抗地张口饮下清泉,将丹药吞入的同时,垂下的五指下意识弹动,如同抽搐一般,下一刻,她抬起手,指尖试探般地落在唇角处。
这样一道双唇,是她只能在回忆中描摹的形状。
一时间,洞中风声俱静,剑灵的动作也停了下来,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般,身形忽而一僵。
林斐然的目光却仍旧专注地看着那里,颤抖的指尖微微陷下,本来微扬的唇角被按入半分,昭示着它的真实。
身体快过思绪,她的眼中已然泛红,颤抖的手却又再度按了两下。
她没有掀开面帘,也没有再往唇角上方探寻,只是停留在这一处,目光带着怀念与复杂。
“还记得吗,来洛阳城的途中,我曾经有问题想问你,但最后什么都没说。”
林斐然的手颤了又颤,最后还是收了回去,她不知花费了怎样的力气将心绪压下,只仰头看着剑灵,眼中却渐渐凝有水光。
“现在只有我们,所以我要问出来……
张春和他们祭出的封剑之法,为何对你无用。”
林斐然在道和宫修行数十载,纵然没有用过封剑之法,但也有所耳闻。
峡谷大战那日,张春和他们突然提起封剑一事,又如此成竹在胸,必然是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,甚至在他们看来,封剑已经大成,斗法那日,她不该拔出金澜剑才是。
但这样本该万无一失的法子,却在中途出了岔子,她不仅拔了出来,就连剑灵也毫发无损,惯常云淡风轻的张春和,也在那时候露出惊诧。
林斐然知道封剑之法的威力,但也知道万事没有绝对,她以前便想,或许金澜剑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,但她的直觉却告诉她,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。
林斐然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,比起直觉,她更相信事实。
这样的疑惑一旦浮现,往日忽视的蛛丝马迹便争先恐后显露出来。
譬如,未到归真境、半途才从炼器转到修剑的母亲,如何能够蕴养出这样一位强大的剑灵。
譬如,母亲伤于北原,亡于洛阳城,金澜剑如何掉落到朝圣谷的剑山上。
譬如,取剑那日,金澜剑始终默然,看着她挑选一把又一把,试过一把又一把,直到她一人对上那条发狂的蛟蛇,手中无剑以对时,才忽然出鞘,如一道流光坠入她手中,与她并肩。
譬如,即便她是旧主之子,剑灵也不必如此数次舍身相救,无论怎么算,他们都是初识不久的生人。
过往种种浮现,林斐然便已经有所疑惑。
当然,这一切都可以有其他的解释,她能说出十种、百种,她想要冷静地判断,她甚至可以直接开口询问。
但在这之前,她不禁反复回想起过往与剑灵的相处,心中竟然生出一种不敢深究的惶然与无措。
直觉第一次压倒理智,甚至在准备出声问询剑灵时,都因为这种忐忑的心绪而把话咽回。
如今,她的声音回荡在洞穴,沉没在死寂一般的静默中。
林斐然不再等待,她撑坐起身,手紧紧抓上剑灵的手臂,手腕止不住颤动,眼中水光已经开始轻晃。
“摘下来,我要看。”
这话语简短,却又十分孩子气,带着一种天然的、孩子对父母理直气壮显露的强硬与无理。
林斐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,再度出口时却带着颤抖。
此时的微风是紧绷而涩然的,洞穴内的空气也纠缠起来,她没能听到洞外呼啸的风声,只能听见自己耳膜中鼓动的声响。
一下又一下。
剑灵没有拒绝,亦没有开口,她只是抬头面向林斐然,面帘在微微拂动,静默许久后,她抬起手,施展印诀,解开了这块横亘已久,如同沟壑般的面帘。
面帘之下,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,然而双目轻闭,片刻后,睫羽微动,她睁开了双目。
眼瞳漆黑如墨,倒映着林斐然的神情,倒映出终于从她眼中滴落的几滴清泪。
“慢慢。”
声线已然改变,不再如先前一般沉稳厚重,而是带着她熟悉的轻灵与淡淡的沙哑,如此矛盾的音色,世上只有一个人有。
“……母亲。”
林斐然定定看她,这声母亲却十分微弱细小,几乎让人听不分明。
金澜眼睫微颤,就在这声细微的呼唤之后,她的身形开始变化,原先同林斐然一样高的身量缩小几寸,指骨、脊背、腰身也有了改变。
这一刻,她已经全然是林斐然记忆中的模样。
林斐然眼中仍旧含泪,她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,有许多问题想问,甚至有许多埋藏的情绪想要纾解。
她此时或许应该大喊,为什么一直在她身边,却从不打算相见,她或许要埋怨、或许要气恼,但所有的在口中过了一遍,最后只汇成沙哑的几字。
“母亲,我好想你。”
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母亲,在当初被封存记忆,逐渐淡忘过往的那几年,她甚至很少梦见。
此刻,林斐然就像看到一场幻梦一般,没有靠近,只是这么看着,许久后才伸出双手,极轻地抱上面前这道身影,直到她也伸手,如同幼时那般回拥自己时,她才终于埋在她肩头,抽噎出声。
金澜眼中同样泛着水光,她摸着林斐然的头,一言不发。
不知过去多久,林斐然的啜泣声仍旧没有停下,而洞外却已经赶来一道身影。
如霰远远就听见这道若有似无的声音,方才传出心音,也一直没得到回复,他不知发生了什么,心中焦灼,直到快步走入阵中,见到这般场面时,才渐渐缓了下来。
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斐然身上,见她无事后,才看向剑灵,随后视线一顿,眉梢轻扬,眼中划过一抹惊讶。
他是见过林斐然母亲画像的,眼下见到这幅场面,心中还有什么不清楚?
他眼睫微压,看向垂在金澜肩头,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林斐然,便停在一旁,不打算靠近,可金澜此时却抬头看向他,双唇翕合,无声说出一句。
如霰目光微凝,静静和她对视几刻后,眸光转动,下一刻,啜泣的声音忽而消失,林斐然双目一合,闭眼睡了过去。
如霰不再停留原地,而是上前走到林斐然身侧,随后俯身将她接入怀中,抬眸看向金澜。
“你要与我谈什么?”
金澜拉着林斐然的手腕,目光坚毅,却也隐着一丝不忍:“能不能……将她今晚的记忆封存?”
如霰垂目,拨开林斐然面上湿濡的发丝:“为什么?她知道你还活着,会很高兴。”
“可我已经死了。”
金澜长长吁了口气,将所有情绪压回心中,双手却缓缓握紧:“你寻了三个月,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,人死不能复生。”
如霰目光微顿,随后取出一块锦布,拭去她面上的湿意,没有言语。
“我之所以能留在此界,是朝圣谷诸位圣者合力为我留下一缕神魂,让我能够寄居于剑中,但这只是一道灵体,我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。
……既然无法久留,又何必让她再经历一次丧母之痛。”
如霰看着林斐然,即便在咒言中睡去,她仍旧会不时抽泣。
他默然许久,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只是抱着林斐然起身,又放出夯货,待它衔起沈期后,这才转身向外走去。
“先离开此处罢。”
……
林斐然是在一道刺目的光线中醒来的。
现在应当是永夜才对,这又是哪里来的光?
她有些疑惑地睁开双目,向四周看去,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之上,四周垂着床帏,其上绣着飞羽,中间正挂着一枚极亮的明珠,珠子散着淡淡的暖意,如同日照一般。
光正是从这里来。
一道轻缓的呼吸拂过,林斐然转眼看去,见到如霰那张熟睡的面容。
雪发散下,眼上红痕斜映,唇色半朱,在这样的暖光中,他的面色竟显出两份恬静与安和。
林斐然又看得有些发直,但也只是片刻,她很快收回目光,望向那枚珠子,默然出神。
“在想什么?”
如霰开口,身形微动,打了个呵欠,在旁撑着头看她,另一只手缓缓在她颈侧摩挲。
林斐然却直勾勾看着那枚珠子:“你昨天,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做?”
昨日,如霰并没有依言让林斐然入睡,而是以心音告知,让她佯装睡去,然后在那般假装中,林斐然听到了母亲说的所有话。
他的回答也十分直接:“我不觉得这么做会让你开心,那是她的心里话,肯定是关于你的,不管要说什么,你都有权利听到,不是么。”
“况且——”他低头,指尖抚过她的眉眼,“这样的决定应该是你来做,即便是我也没有权利插手。”
林斐然仍旧看着上方,目光罕见地纠结起来,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。
片刻后,她忽然翻身埋在枕中,反手将被子盖上,只露出半个头,一副要将自己憋死的架势,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。
“我们走后,洛阳城怎么样了?”
她很少逃避问题,此时问的却是这个,如霰觉得好笑,目光却软下来,他坐起身,倚着床栏,垂目看着她,拉出一个不算靠近,却又陪在身旁的距离。
“还能怎么样,场中一片混乱,那位没品的道主走了,留下毕笙,她就像入魔了一般,双目赤红,见谁杀谁,途中与我们斗法时倒是暂落下风,只是——
只是联系你时,许久没有等到你的回音,我担心会出变故,便直接离开,转头来寻你,后来发生什么,我也不知了。”
其实没有许久,不过是唤了三声“林斐然”都没有回应,他便立刻离开了洛阳城,迅速赶往那处山洞。
他不可能再承住第二次等待。
林斐然原本也不是想问这个,颇有些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。
如霰微微一叹,抬手落到她背部:“不提别的,我先看看咒言还需不需要补。”
林斐然没有抬头,闷声道:“一直这样给我补,你的身体能受住吗?”
任何一句咒言都是以身体为代价发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