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声中夹杂着她绵长而细微的呼吸,近乎无声, 可他仍旧从中听出了她。
一点衣物拖动的窸窣声传来, 他的声音大了些:“怎么不说话,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?”
林斐然双唇微张,但仍旧什么都没能说出来,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着袖角,如霰这才将翎羽挟过,启唇道。
“青竹,如今妖都如何,密教可有异动?”
对面的声音停滞了片刻,才带着一点熟悉的笑意回道:“原来是尊主,倒是我错认了, 迟迟不语,还以为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。
妖都算不上有异动,不过近来确有一些妖族人离开妖都,拜入密教。”
那只是一个十分短暂、几乎不会令人怀疑的间隙,若是在平日,林斐然甚至不会注意到,但这个时候,这样的停顿却显得如此明显。
有的事,在没有注意到之前,便如同划过的风,几乎不会令人在意,可当你看到时,便会发现这样细微的风无处不在,再也无法忽视。
如霰意味深长地看向某处,却如常开口道:“是么,如今林斐然假死一事已然暴露,不知密教会否卷土重来……你近来还在闭关吗?”
往日都是这般,荀飞飞有事在身,无暇顾及妖都之时,往往都会由青竹顶上荀飞飞的位置,如霰向他问询,十分合理。
青竹并未疑心,只是似乎有些走神,又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停顿后,他开口。
“前两日因密教招揽教徒一事,城门附近发生过一场暴动,我出关解决后,便没再闭关,如今正值多事之秋,闭关一时便暂且搁置了。”
如霰回身坐到木椅上,指尖敲着桌面,如同闲聊一般。
“原是如此,如今天降异象,妖都各地也时有暴动,妖界也不算安全,你们若有家人要安置,可以带回妖都。”
青竹含笑道:“多谢尊主好意,只是我族向来隐居于世,这番异动也暂且没有波及到他们,先前问过,他们不愿出谷。”
如霰应了一声,却似不经意一般,又提起其他事:“林斐然假死一事,旋真知晓了吗?”
“知晓的,我们都见到斐然现身了,他哭了一晚,这样的喜事,谁都愿见的。”
青竹轻笑一声,同样不经意般。
“他还吵着要去见斐然,说是见到她临走前受了一掌,也不知有没有受伤,心中十分忧虑,只是如今乱世已出,我们也只好拦下他。”
说到这里,他状似想起什么:“啊,对了,不知如今斐然如何,我明日也好告诉他,免得他吵着要出门。”
如霰轻敲的指尖微顿,抬眸看去,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,甚至还略略歪头打量:“看起来不大好,蔫了似的,恹恹的。”
林斐然回神看去,欲言又止片刻,还是垂着头坐到如霰旁侧,确实更蔫了。
那边出现了今日的第三次停顿,这一次却比先前两次更为明显,停顿也更为绵长,几息后,竟然开口道。
“是吗,听尊主的语气,似是不大严重的,有尊主在,她又怎么会有事呢。”
若是平时,这话显然是不大在意林斐然的,更像是对如霰实力的恭维,可如今二人心中都有猜测,听起来就莫名多了几分柔和的阴阳怪气。
那不像是赞叹,更像是在愠怒。
如霰垂目看向这片翎羽,腕上金环映出他的双目,其中透出的眸色逐渐失温,一时说不出是金环更冷,还是他的目光更凉。
一来,青竹与林斐然的情谊并不似旋真、碧磬那般浓烈,他们其实很少见面,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,即便是装,也不会如此失态。
除非的确是忍耐不住。
二来,他早就觉得青竹对林斐然不寻常,初初见面时,他便显露出一种少见的和善,全然不似他平日里的面热心冷。
三来,有人和自己眼光一样,但这并不会令人高兴。
如霰看了林斐然一眼,缓声道:“严不严重,怎么定论?对于有的人而言,她注定是要去战斗、注定要立在刀剑中的,那么伤势不可避免,我难道要把她圈在保护罩中么?”
林斐然已经从过去的伤怀中回神,转头看去,目光变得疑惑。
他们话题转变太快,她好像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至于如霰说的保护罩……
她下意识动了动肩,只觉得后背上的咒言热热的。
青竹的话语仍旧寻常,似乎不在意般笑了一声:“是啊,但也有不必受伤的办法罢?”
二人竟然同一时间停下声音,达成一种诡异的沉默,似是对峙,却又不大像。
片刻后,青竹出声道:“斐然现在还能说话吗?旋真很想你,倒是可以趁此机会,将你的情况告诉他,免得他忧心难眠。”
林斐然那点感怀的心绪,早在这古怪的氛围中消弥,她一口气提了又提,最终还是出声。
“无事。”
或许是情绪许多次冲上喉口,又被压回,如此沉寂许久,以致于她的声音倒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喑哑。
那边微扬的语调忽而沉寂下来,第四次微不可察的停顿后,他状似了然道:“无事就好。”
他继而问:“你们之后要回妖都吗?”
林斐然望向窗外,同样是一阵明显的停顿之后,才回道:“不去,我要去寻一件东西,如霰和我一起。”
思虑过后,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动向告诉他,虽未说出自己要去何处,但这也算一个不小的消息,若是他不告诉密教……
林斐然的重点显然在前半句,而蓟常英的关注却落到后半句。
她如今的称谓已经不是尊主,而是直呼其名,甚至喊得十分熟稔,有种不必粉饰的亲昵。
“好。”他如此回答,身边却再度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,“妖都眼下也不大太平,你如今身份特殊,不来也好,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旋真,让他不必太担忧。”
“多谢。”
“来日再会。”
翎羽渐渐在眼前飘散,他的声音也不再传来,林斐然抬手接住那余下的一点光点,双目微眨。
“看起来,你似乎不知发现他与密教九剑相像。”
如霰在旁开口。
“你以为他是谁?”
林斐然轻声道:“一个故人,一位师兄。”
……
翌日,朝阳仍旧未生,被遮挡的曦光从天幕中的两道裂痕透出,一道是林斐然所划,一道是道主所留。
一东一西,遥遥对立。
在如今这般乱世之中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,林斐然选择去寻找真相,而张思我等人也纷纷散离,有的前去治病救世,有的前去联合同盟,就连沈期也被他师父接走。
他们愿意将半日时光分给林斐然,已经算是不易。
覆乱之下,不独独她,仍有人载舟前行。
林斐然立在窗下,看向已然清净的院中,人皆离去,唯有枯枝上坐着一道极艳的绯色身影。
皮甲映着微光,无风而飘的披帛不显累赘,反倒为她添上几分气势。
她在那里等她。
林斐然走上前去,唤了一声:“娘亲,走罢。”
金澜回神看来,望向她的目光十分柔和,她微微颔首,随即见到从后方走出的如霰,于是合眼一笑,跃下时刮了刮她的鼻子,便化作一抹流光飘入金澜伞中。
林斐然立在树下,不禁抿唇,面上扬起一种久违的笑意,双拳微握,露出一种当众被母亲摸头的不自在与隐隐得意。
如霰见到她这副神情,不免好笑,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自然如此,他想了想,终究没有打趣,给她留了一份独属于她的喜意。
“走罢,去看看你小时候的修行所在。”
这次前去,反倒被他说得像是故地重游般轻巧,林斐然也不否认,径直御剑而起,最后离开这处暂时的安身之所。
前往三清山途中,她仍旧戴着一顶幂篱,虽然看似融入夜色,可身影却始终在洒下的些微曦光中显现。
密教如今正在疯狂收受各处供奉的气机,一时无暇顾及她这个“败军”。
暗夜之中,孤高的道和宫仍旧矗立在那座落雪的山头,只是青松不似以往,大多变得枯朽干瘦。
那条足有三千余阶的长梯,仍旧盘旋于侧,但已经没太多人洒扫。
各大宗派之中,唯有道和宫立场明确,已然倾向密教,故而前不久便遭受过一场无声的排挤,不少弟子同样无法接受这样的偏向想,选择下山而去。
同其余宗门比起来,道和宫如今说是门庭冷落也不为过,但不同的是,他们已然有了一位年仅二十,便破入逍遥境的接班人。
林斐然同如霰一同落至山门前,而今除了坠下的灯火之外,竟无一名弟子看守此处。
如霰抬头看去,感慨道:“道和宫唯一不变的,想来便是这样漠冷而干净的雪了。”
林斐然伸手接过,这样轻柔却又锋利的雪团,轻巧落入掌中,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。
她点头,合拢手:“是啊,世间就是这样,有人下雪,没人也下雪,道和宫未立起时有雪,若是有朝一日倒塌,这雪还是会簌簌落下。”
如霰侧目看她,青碧的眸光映着微暗的雪色,倒是十分合衬。
“不合道的,终有一日会倾覆。见到这番景象,你是开怀,还是黯然?”
林斐然却没有回答,反而将这个问题抛回,眼中带上点笑意:“你觉得呢?”
如霰扬眉:“我猜都没有。”
如果她在意,那便是还困在过去,一个困在过去的人,是走不到现在的,林斐然是一个只会向前走,绝不回望的人。
这一点,他早有认识。
林斐然点头,忽然举起双手,煞有其事道:“猜对了,有奖励,选一个。”
“你给我奖励?”
如霰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,饶有兴致看她,目光在两者间游移:“既如此,我自然要给你表现的机会。
我两个都选。”
林斐然佯装惊讶,随后无奈点头:“好罢,就是十个摆在这里,你也敢十个都选。”
她摊开双手,左手中是一个雪雕的雀鸟,看起来尾羽繁长,右手中却是一枝冰做的长梅。
两个都稍显简陋,也只有一掌大小,一看就是现做的玩意。
如霰有些惊讶:“这么快?”
林斐然垂目看去:“以前没事做,就常和雪玩,练来练去,也算有些手艺,不过做得不算精细,三两句话的功夫也就好了。”
二人一道向前走去,如霰看向她手中,抱着的双臂微动,出手欲接:“也算个手艺人了,日后游历人界,手中紧张时,靠这个也能赚些银钱了。”
“……”
林斐然看他,心中又开始计算:“靠这个赚钱?那我要卖几个冰雕,才能买你一件衣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