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霰接过这两个小玩意,正端详那只雀鸟,闻言一顿,很快回味出她话里的意思,面上笑意更甚。
“约莫要在最繁华的街道摆上三五年罢。”
林斐然突然变得深沉:“我算下来不止。”
如霰没忍住笑出声,却又因为二人是秘密前来,只得将声音压在唇舌处,整个人透出一种少见的艳色。
他摸了摸这雀鸟的翎羽与头颅,双目轻合,眼中带笑,随手抛出一点亮色落入林斐然怀中。
“但是,若你做的都是这个,那我就全要了。”
林斐然低头看去,沾有雪粒的臂间,正沉沉坠着一锭金,份量十足。
“……”
这就是实力罢。
不知道为什么,她当即想起书中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,阴差阳错得有钱人家小姐的青睐,金银财宝砸下,自此青云直上。
但还是有些差别的,至少她是自己登上青云,然后阴差阳错得人青睐。
她还是把金锭还了回去:“这是你猜对后送你的礼物,不要钱。”
如霰倒也不扭捏,他的她的,又有什么分别,他将冰雕收起来,金锭顺手放入她芥子袋中,临近火光盛处,二人也不再出声,只以目光交谈后,向前而去。
昔日宽阔而势足的道场之中,倒是有不少弟子在修行,但也比先前少了许多,四处不见师长身影,周遭各处长老峰中倒是火光大亮。
林斐然一边观察着,一边同如霰掠过,她对这里实在太过熟悉,寻过几处之后,便定了方位。
听闻当时在洛阳城中,卫常在与齐晨化身的“毕笙”对阵,打法凌厉而疯狂,几乎是以一种必杀之心而对,受伤极重,但还是破了齐晨的功法,直向毕笙而去。
她离去后,他与毕笙缠斗数招,但在他即将随着如霰离去时,张春和匆匆赶来,以一道极快的箭光将他拦在原地,随后设法带走。
然而这一切只是转述,言语简略,林斐然也没能从中看到太多细节。
直到二人寻到某处,只见数列刻有先辈名讳的玉牌之下,跪坐着一道挺直的身影。
淡蓝衣袍,乌发披散,双手以仙索负于身后,左右两侧各放着一柄剑,头微垂,如同赎罪一般。
可他低头的地方,却放有另一块不显眼的木牌。
第286章
卫常在跪得太过板正, 那方木牌便只露出一角,林斐然看不分明,如霰却认了出来。
在林斐然假死的那三个月里, 他撞见过卫常在许多次,大多时候是见他与密教斗法, 剑意寂冷,其中又有几次是他已经灭去众人, 正拭剑收尾。
收尾过后, 他便会取出这方木牌,然后坐在一片漫漫血色中,于牌前燃上三柱绯霞烟, 直到烟尘散尽之时, 他才会缓步离去。
他只远远见到木牌上刻有林斐然三个大字,其余小字刻了什么并不清楚, 但想想也不过就是那几句话。
彼时他并未上前细看,一来是没有这份心力, 他满心都是要让林斐然活过来, 旁人做了什么, 他实在无暇顾及。
二来,若是看了,牌子定然是要被自己捏碎的。
“怎么这里就他一个人?”
林斐然的注意力早就从木牌上移走,她已经将周围视察一圈,心中正警惕张春和,毕竟这人总是神出鬼没,卫常在在此受罚,他岂会远离?
如霰这才转头看去,二人虽然在此隐蔽, 但位置很好,视野开阔,能看见大半个道和宫。
他道:“的确太过安静,四周那些峰谷与殿宇,应当是你们这里的长老居所,此时竟也熄灭大半,看起来走的人的确不少。”
林斐然并不意外,却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:“这些长老,留下来的未必愿意与密教牵连,但走的人,肯定都是投奔密教去了。”
如霰扬眉:“说的有理。”
取血一事宜早不宜迟,林斐然观察过后,便打算直接冲入群英殿,可刚起身,便被如霰拉住了手腕。
他侧首看向虚空某处,出声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
二人再度隐蔽起来,一同看向某处,夜空中忽有一点灵光乍现,如同水滴入湖面一般,荡开圈圈波纹,在这道奇异的纹路中,一道身影从中穿梭而出,动作极快,似是在奔逃。
林斐然凝神看去,竟然发现那人就是张春和!
他手持银弓,袍角处划开几道裂痕,向来一丝不苟的道髻也有几缕碎发垂落,面色却一如既往,没有半分被人追赶的狼狈,只是眉头微蹙,有些困惑。
他飞身跃下,木质回廊中当即荡起脚步声,由慢到快,由重到轻,一步步逼入群英殿门。
他入门后,似是与卫常在说着什么,眉头越蹙越紧,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回答,只是在某一刻,张春和不再开口,面色也渐渐缓下来,他将一块形制特殊的玉令取出,缓声说着什么。
林斐然二人离得有些远,只能听见步履声,听不见二人的对话,然而她却很快认出那块玉令。
白玉血纹,正面刻着“浩然”,反面刻有“天下道和,皆在一宫,心尚无情,有教无类”。
这是师祖留下的玉令,亦是道和宫首座的象征,谁拿到它,谁就是道和宫的掌权人。
他将这块玉令交给卫常在,个中寓意不言而明。
但卫常在仍旧只是垂首,被束缚的双手背在身后,既没有仰头,也没有抬手的动作,他就像一尊偶人般跪在那里,比殿里的几尊玉塑还要沉寂。
如霰从中看出端倪,出声道:“怎么在这个时候传位?”
林斐然同样疑惑,虽然张春和的面上不显,但他眼下的确是狼狈的,此时将令牌交出,又莫名多了些临终嘱托的意味。
“谁在追他?”
她才疑惑出声,便又忽然感受到一阵更为厉害的灵力波动,那波动甚至向此处蔓延而来,两人立即结印,隐匿得更深。
这样的修为,世间又能有几人?
果不其然,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箭鸣,锐利刺耳,一道灵光如流星般从天际划过,四周云层皆散,又以山倾之势坠向群英殿——
那本该是覆灭的一箭,在即将撞向二人时,群英殿中位列的数尊玉牌一同亮起,汇成一道灿色光芒,直直将这道箭光拦下。
轰然一声,震裂的嗡鸣声在空中绽开,风声呼啸。
原本还在道场中修行的弟子一惊,俱都向此处看来,有些胆小的留在原地,更多的却选择动身,渐渐靠近群英殿下方。
四周的群峰中,数位长老飞身而出,一同向群英殿而来。
然而在所有人动身之前,张春和率先回首看去,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到眼前,可他面色仍旧平静。
群英殿的上空,毕笙已然追袭而来,同样是长弓在手,凛冽的寒芒划过,令人不寒而栗。
她这次并未惊动太多人,没有教众在旁,跟随而来的只有、齐晨以及那位始终默然的搬山道人。
他们一同望向下方,张春和不语,卫常在仍旧低垂着头,没有回首。
在他们即将逼近群英殿之时,搬山道人挥起巨剑,猛烈的剑风嵌去,剑意与群英殿遥相呼应,玉牌上的光芒逐渐熄灭,竟于某刻将这道光芒破出一条狭道!
齐晨旋身而起,手中双剑掷出一柄,恰恰穿过这条狭道,直向殿中二人袭去!
张春和持弓在手,竟然没有动作,而那原本跪坐在木牌前的人却站起身,刹那间,他抬腿踢起昆吾剑,一声剑鸣出鞘,殿内覆霜,昆吾剑直直向前飞去,生生挡下了齐晨的一击!
剑声嗡鸣,令人耳根发痒,击回的昆吾剑恰巧割开他腕上的长索,又在即将落地前被他握住剑柄。
一切都如此行云流水,他回剑入鞘,并未看向众人,而是俯身捡起那块被震落的玉令,散下的长发滑落肩头,旋转展开,又很快收拢在胸前。
在众人的注视下,他将玉令递还给张春和。
他没有开口,或许是声音还没有恢复,或许是不愿,但他这番举动已经表明了态度。
尚且留在道和宫的数位长老匆匆赶至,见到毕笙几人后,不由得出声道:“首座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这可是群英殿,岂能容他们在此胡闹放肆!”
几人原本十分气愤,但在见到张春和这番形容后,又忽然噤声,眸光颇有些不可思议。
他们与张春和相识已有数百年,便是他还是个小弟子的时候,也没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。
“张师兄,你……”
几人欲言又止,张春和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,甚至完全没有顾及逼近的毕笙等人,随后将目光全部投注在卫常在身上。
“什么意思?”
卫常在仍旧没有回答,只是回身将木牌收回芥子袋中,动作虽简单,看起来却完全没了先前那般沉重和寂冷。
群英殿外,毕笙抬手,示意齐晨二人暂且停下,她眯眼打量过去,看向这意料之外的境况,意味深长道:“他要走。”
如果卫常在要走,那么是不是……
她心中盘算着,没再动手,反而等在殿外,观望着下一步。
殿内,卫常在神色如常,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一般,张春和没有伸手接过,他又递进了一分,其余长老见到那块玉令后,看向张春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。
张春和扫过那块玉令,清明的眼静静盯着他,重复道:“什么意思?说话。别以为我不知道,见到她之后,你这半哑好上不少。”
卫常在抬眸,目似点漆,松姿梅骨,一如初见时那般。
“师尊,向诸位先辈跪拜之后,我便要下山了,这块玉令我不会收,你拿回去罢。
此间种种已了,所剩者唯有与你的一些前尘恩情,下山后,如有事相告,我仍旧会去做。
师兄常英颇得人心,为人公正,师弟常青亦是正直,天赋匪浅,他们任何一位做下任首座,都比我更合适。”
张春和淡然平和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,他望过去,苍白的发凌乱垂下几缕,飘在眼前,失了几分仙骨,多了几分寻常老者的颓唐与执拗。
“你走不了,在救你的那日,你就向我发过心誓,你不可能离开道和宫。”
卫常在面色不变,只将玉令放入他手中,抬手将两柄长剑负于身后:“心誓而已,破了便好,无非是境界跌落,性命堪忧。
纵然如此,我也要去她身边。”
张春和却忽然一笑,看向他:“你如今心间寂冷,连观澜台都凝了冰霜,你不可能再动情。到底是对她还留有旧情,还是心有不甘,你心中清楚——”
卫常在垂目:“我当然清楚,我这一生,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清楚。
我要下山,我要去她身边。”
张春和的目光变了又变,即便在这一刻,他也没有露出暴怒的面容,虽然神情已有波动,呼吸有了几分错乱,但他的目光仍旧是克制而沉思的。
他道:“糊涂!你修行到今日,吃了多少苦,逝去多少人?
无父无母、无兄无长,无亲无友,六缘几近断绝,这才到此番无心逍遥之境,岂是常人能修出的?
你下山做什么,去找她吗,常在,你去找她又如何,你二人之间嫌隙如此,她难道还会再接受你?
你还不是要一个人?
天地之大,唯有道和宫容你。”
卫常在沉默片刻,声音有种初初恢复的沙哑:“……我要去她身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