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春和看向他,目光一闪:“若你今日执意要下山,便只有杀了我。”
卫常在再度抬眼看去,两丸沉水银般的眼眸中映着眼前人的面容:“师兄境界同样不俗,做道和宫首座并不差,为何一定要是我?”
张春和望向他,第一次如此认真道:“……因为我知道,他们都做不到,道和宫不会在他们手下再度屹立,只有你可以。”
旁侧的诸位长老已然无言,怔怔看着此处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恰在此时,毕笙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,她沉思半晌,竟然出声:“若想夺回旧爱,何须下山苦追,卫小友若是愿意与道主联手,一切皆有挽回的余地。”
卫常在动作一顿,转眼看去,张春和也回首,面色却渐冷。
毕笙笑意不减,丝毫不顾卫常在眼中的冷意,用人之道,不在于真心跟随,而在于各取所需。
“反正你师父在密教也积攒了不少功绩,如今他犯了一个大错,我等要将他抓回惩处,正可惜这么多功绩即将被销毁,不如——全都转给你?
他的功绩,足以让道主为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。”
卫常在没有出言,张春和却开口道:“与密教勾连,皆是我一人之罪,与道和宫无关。圣女如此循循引诱,又意欲何为?”
毕笙目光看过众人,忽而笑了一声:“张首座倒是说得十分大义,好像十分关爱徒儿,但不知你这徒弟知不知道,他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在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,卫常在侧目看向张春和,不远处的林斐然二人对视一眼,当即趁着众人无暇注意之时,蛰伏向前而去,离得更近。
毕笙的目光紧紧看向卫常在,她今日似乎又多了些目的,显然准备冲他而去。
“没想到今日还有这般意外之喜,既然该到的人都在,张首座,不如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?我们密教可从来不滥杀无辜之人。”
话音落,某位长老却嗤笑一声:“我看这诡异的天象就是你们弄出来的,死在你们手上的无辜之人还少吗!”
毕笙看他一眼,但并没有太过计较,很快将所有目光放到卫常在身上:“听闻你也去过东平仓,不巧,我们前不久查到一些事后,也去了那里,恰恰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。”
有人忽而静声,不止是那些长老顿了顿,就连齐晨这样无心在此闲聊的人都注目看去。
林斐然知晓其中缘由,目光看向张春和,他没有半点即将被揭穿的惶恐,只是微微垂下眼睫,她又看向卫常在,他正看向张春和。
“师尊,下山之前,你能将这件事告诉我吗?”
张春和却道:“你如今还有好奇之心?”
“或许罢。”他想了想,回身向列位玉牌作了一揖,“如果不想说,那就让我下山。恩情尚在,我不想走到死生这一步。”
毕笙向前走去,在群英殿前止住脚步,出声道:“卫常在,你不想知道是谁教你从四季长春的东平仓,带去……”
张春和开口:“时至今日,如果你想问、想知道,我可以告诉你一切。与其借旁人之口说出,不如我自己道来。
毕竟,如今的你已经不会再感受到痛楚。”
卫常在静立原地,仿佛就如他所言,他心中似乎没有半分波澜,只是静静看去,眼中荒芜一片。
片刻后,他开口询问:“东平仓的那个卫常在,与我有何关系?”
群英殿内落针可闻,所有人都看着、听着这一刻,纵然不知过往发生什么,眼下却都屏息凝神,等待着这一个惊骇的秘密浮出水面。
张春和回身看向列位玉牌,看过一个个先贤的圣名,随后道。
“他本该是你,你本该是他。”
卫常在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,心中那片寂冷的荒原忽而有风吹过,轻而刺痛,他指尖微动,目光看向那道此时有些狼狈的身影。
在游方镇那条深沉的溪流旁,那片阴郁的竹林中,那场寒冷的雨幕下,年幼的他也曾见到这样一抹身影。
仙骨飘飘,遗立林中,扎着一个整洁的道髻,手持拂尘,恍如一个初临世间的仙者,他在竹林中打坐,闻声睁眼看去,看向那个肮脏而瘦小的孩童。
他带着一个熟稔的淡笑,温声问道:“你是哪家的孩子?怎么伤得这么重?这样大的雨天也要出来伐竹挖笋吗?”
那一天,他破天荒的什么也没有做,而是抱着膝,和这个老者一同在竹林中听了一个下午的雨,宽大的油伞遮着头顶,他不像以前那般冷了。
纵然因为什么也没做,回家挨了一顿打,饭也没能吃上,但他还是在冷床上回想着这一幕。
这个老者说,他根骨奇佳,天资聪颖,所以要做他的师父。
他要带他离开这里。
竹林中的那道身影,渐渐与眼前这人重合,然而过往回忆却被那句话击出一道裂痕。
虽然心中已经有所推测,但他还是哑着声调,说出那句话: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在一片寂静中,毕笙又向前一步,跨入群英殿中,缓缓逼近的步伐踏入耳中,随同心跳一道开始在他耳膜处鼓动。
“还不明白吗?
你本该出生在东平仓的那个仓廪富足之家,从小受尽父母宠爱,养出一颗纯净之心,而替代你的那个卫常在,本该降生于游方镇,活在那对夫妇的长鞭之下。
是他,在你二人出生之际调换,从此之后,你们的人生便大有不同。
你成了那个被遗弃在长鞭之下的孩子。”
骤然听到这样的往事,在场之人无不吸气,而林斐然心中原本早有猜测,只是一直无法确定,眼下真的听到真相,却仍旧有当头一棒的错觉。
她都如此,更遑论是卫常在。
他眉头微蹙,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,心下似有万千情绪想要破土而出,但那片心野已经被冰封,他只能生出一种无法宣泄的无力与茫然,反反复复在周身折磨。
顿了许久,他的手终于松开:“……为什么。”
他也只能问出这样一句。
毕笙看向那个面对列位玉牌的身影,声音渐冷,问出同样的话:“我们也很想知道,这到底是为什么——若不是你多此一举,如此瞒天过海数年,又岂会有林斐然这样的变数出现。”
也正是因为发现此等因果,她心中十分愤怒,恨不得杀之而后快!
听到自己的名字,林斐然眉头微蹙,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时提到自己。
在场之人或有不解,或有愤怒,或有心寂,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影响到那个人的心绪,在众人发问时,他已经点上三炷香,又向先贤作了三揖,随后将香奉上。
“道和宫不会覆灭,有他在,定然还能长盛数百年,诸位心血未干,但弟子愚钝,此生也只能做到这一步。”
上过香后,他回身看来,目光先是看过神情各异的几位师兄弟,看向目光晦暗的毕笙,最后才落到卫常在身上,给出一个意料之中,情理之外的答案。
“为了道和宫。”
“为了断情。”
“为了今日——”
他向前走去,一步一句,却都如重锤入耳,落入卫常在那片鼓动荒芜的心间。
第287章
一阵冷淡的夜风吹过, 林斐然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,心中没来由地一悚,抬眼看去, 只见枝影摇晃,檐下灯火摇曳, 一点浅淡的雾气盘落檐角。
天幕中云层堆积,像是要落雨。
她眉头微蹙, 视线转到那团雾气上, 下一瞬,那原本飘然的雾气像是生有双目一般,淡淡转动, 随后竟然向此处飘来, 不轻不重地落到她与如霰头顶的枝叶处,如同一团雾花。
她正打量着, 群英殿中的人却有了动静,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。
原来是卫常在, 他走上前去, 同张春和平视, 因是背对着他们,所以林斐然看不清他的神情,只能见到他越发挺直的脊背。
“什么又叫为了今日?”
张春和没有直言,他侧身走了几步,恰巧站在毕笙与卫常在之间,他的目光竟然看向她,面容隐没在殿中的灯火下,半明半晦,但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毕笙意识到他要说什么, 原本看戏的神情一顿,转而沉声道:“道主心善,纵然我等要带你回去惩处,却不会取你性命。
你心中应当有数,什么话可以说,什么话不可以说。
不挑明,你与我们尚可修补,说了,可就是前尘归无,功绩皆毁。”
张春和一笑,玉白的拂尘垂到袍角,其上无尘埃,他看向这间群英殿,目露畅怀。
“那又如何,这些在我眼里原本就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今日过后,常在将会破入神游,离天人合一不过一步之遥,有他带着道和宫走下去,必定能再现辉煌。
……如此一来,我已不负师命。
唯心唯愿,这就是我的道,如今道已至,心愿了,死又何妨。”
毕笙眸色渐冷,在如此危险的距离之下,右手瞬时结印,步法踏上,眨眼间便袭至张春和眼前!
张春和也早有所料,所以才站到卫常在身前,他立即抬手应对,但先前便已经同她鏖战几轮,已然受过伤,此时对上更是有些勉强,他堪堪接住一掌,下一击便被击退数步,撞上一直没有动作的卫常在。
其余几位长老立即出手阻拦,但哪里是无我境修士的对手,只对过几招后,便被一阵破开的灵力震退!
几人撞上周围横梁,又很快围拢至张春和附近,他们一同看去,却见毕笙手中悬着一个玉梭模样的灵器,长梭一转,瞬时发出数百道银丝,如同细微的蛛网一般遍布大殿,恰巧将几人禁锢在中心处。
她不过上前两步,银丝立即绷紧拉直,大殿开始轻颤,殿中横木发出一点令人牙酸的吱呀声。
“你当然可以说,毕竟躲到了卫常在的身旁,我的确不敢动你,但今日听到这话的人,我不可能再放他们出去。”
先前那一击并不算弱,足以令张春和血气翻涌,灵脉尽颤,此时又有这样的灵力压迫,内外挤压间,一点鲜血便溢出嘴角,滴落在那银白的拂尘上。
“张师兄!”其中一位长老回身看他,颇为痛心,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!与此等狼子做交易,岂能落得半分好处?”
张春和推开他的手,独自站直身:“我答应过师父,如今也不过是种因得果,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好处。”
毕笙轻笑:“没有好处?若什么都没得到,你又怎么会苦苦攒下这么多功绩?
张春和,走到今日或许当真是你的果报,先前追袭你时,不少宗门大能分明见到了,却视若无睹,今日怕是也没什么救兵了。
道和宫难道还有以后?”
张春和却不为所动:“与密教相处数年,知晓的秘密不多,但我至少能断定,你们有不可杀之人,有他在,就有以后。”
几人对话之时,卫常在只是在一旁看着,他向来自诩最能分辨善恶,但如今什么是善,什么是恶,却已经无法从中厘清。
恰在这时,夜空中传来一声剑吟,随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众人立即回首看去,就连卫常在都心中一动,抬起了眼。
会是她吗?
殿外的长廊顶处,立着一道与夜色相融的身影,那的确是女子身形,她走上前来,廊上瓦甍叮当作响,由远及近,她很快出现在廊檐上,灯火映照下,紫色袍角微扬。
是裴瑜。
卫常在目色微黯,收回目光,仿佛方才怦然跳动的声响不过是错觉。
毕笙看去,双目微睐:“你怎么会来这里?”
裴瑜将手中之物抛出,随即抱剑站在高处,腕上几对银环叮铃作响,她的目光扫过下方,这才缓声道。
“方才收到道主手谕,他请圣女立即回教,有要事商议。”
毕笙的目光却只是在她身上打量,随后才展开手中的澄黄花笺,目光从墨字上一一划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