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看向此处,口中喃喃,像是在思索着什么,面上渐渐露出一抹不可置信。
他撑着地板,水洼中倒映着他猛然睁大的双目,他奋力向前挪动几寸,哑然出声道:“你、你修出的根本不是天人合一道!”
震惊、愤怒、无措、不解。
即便是刚才见到师祖,他也没有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。
师祖站在一旁,口中溢出的唯有叹息,他道:“从一开始,他修的就不是无情之道。”
林斐然之前在无间地中修养时,他曾与卫常在坐而论道。
他原本也以为卫常在修的是天人合一道,只是所悟有些偏差,未能分清大爱与无情,所以天资极好,却迟迟不能进境。
他抱着指点的心态而去,但论至中途,他心中便明了,卫常在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,更不是无情。
张春和挪动几寸之后,便再没能上前,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动作,可他还是仰头看去。
“常在,当初你心澜有变,破入自在境时,剑心化形,我让你去见,那时候我问你,你在剑心中看到了什么,你说,你见到了明镜、见到了苍生与天下……”
对于一位剑修而言,剑心即是道心,师祖当年便是这般勘破天人合一之道。
张春和看着他,忽然明白了什么,面色变了又变,最后化成一抹没缘由的自嘲之笑。
“我骗了你,你也骗了我。”
卫常在仍旧靠着林斐然,没有开口。
张春和已经随着金色的咒文融去大半,他的目光重回原来的平和,望向卫常在:“你在剑心中见到了什么。”
卫常在垂眼,如实道:“我见到了慢慢,只有她一人,没有苍生,也没有天下。”
林斐然面色一怔,下意识转目看了他一样,有些讶异。
张春和终于发出一阵笑声,融下的皮肉如同滴落的泪:“到头来,还是什么都没变……”
师祖看向卫常在,又想起那个夜晚,随后走到张春和身前,掌中印出一道光辉,这般照耀下,张春和流淌的皮肉渐缓,尚且保留着一点人形。
师祖道:“道和宫座下弟子都要与我修一样的道,才能重振吗?”
张春和喘息着:“唯有此道,才足以踏入归真,才能够立于不败,才算是道和宫正统之道。”
师祖垂目:“你们师徒啊,其实很像,都是执念太深的人——不过,我又何尝不是呢。”
若不是执念太深,他的这抹神识也不会留存到现在。
张春和垂着眼,发丝已经全然散乱,丝丝缕缕耷拉在眼前,此时才真正像一个颓唐的老者。
他仿佛没有感觉到融化的痛楚一般,兀自安静着,几刻后,他才抬起那烂可见骨的手,抹去唇边血色,点了点眉间那一笔金红。
这是他入门不久,师父及几位师兄姐为他画上的祝祷。
若是可以,他多么希望能重生回那个时候。
他抬起头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,声音沙哑,却足以让道和宫中的每个人听清。
“诸位同门,张某走到今日,理应有此果报。
然,这一切皆与道和宫无关,只是我误入歧途,一意孤行,不知悔改而犯下的错,诸位皆不知情,是被我蒙骗。
今日合该清理门户,张某无颜面对先贤,首座之位,传与常在,望诸君日后加以辅佐,以弘道和之威。”
这句话尚且还在回荡,他长长看了卫常在一眼,随后便撑坐在师祖身前,血肉滴答落下,他无声叩首三次,最后一叩首时,头只是这么抵在地上,再没有抬起来。
三人无声看去,他如同一支已然烧灭的蜡烛一般,只余下流淌的蜡油,但很快的,连这点蜡油也不剩下。
雨势匆匆,眼前已经空无一物。
卫常在原本就情绪不稳,如今更是心力大失,他不知该上前还是停下,张春和对他的关怀是真的,教导是真的,欺骗也是真的。
在最后一块血肉散去时,他眼前一黑,终于脱力倒在林斐然身上。
她看着这人,与师祖对视过一眼后,二人微微一叹,带着卫常在转身离去。
檐下灯火摇晃,那团轻雾终于浮荡而起,于无声中散去。
……
又是一个布满暗夜的白昼。
卫常在从沉睡中醒来,他睁开眼,房内灯火沉沉,他很快就看到帐顶上绣着的那一个静字。
心静则天地清。
他还在道和宫中,他不断地回想着过往的那些事,如同一具木偶般躺在床上,脑中最后想起的却是张春和那消散的身影。
房门忽然被推开,一点清淡的谷物香气传来,他转头看去,见到了林斐然的身影。
她端着食盘走入,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,不大意外:“你醒了?身体觉得如何?”
“……还好。”
那些杂乱的思绪被切断,脑中只想起她昨天撑伞在前的身影。
他没想到林斐然还会留在这里。
卫常在没有再躺着,他撑着坐起身,林斐然看了一眼,立即快步走来将他扶到桌旁。
这大概是梦吧。
他有些怔神,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林斐然,想着这可能是梦,却连掐自己一下都不愿意。
如果是梦,他不想醒。
林斐然扶他的动作很规矩,只微微撑着他的小臂,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,两人走得还算稳当,只是卫常在看得太过入神,一时没注意脚下,忽然绊到摆放在旁的木凳。
或许是恰巧,或许是如愿,他身体松下,直直向前踉跄而去,然后被林斐然下意识接扶住。
她解释道:“师祖说你这是差点破境,但没有成功,身体一时间虚耗了太多灵力,这才十分虚弱。”
“是么……”
卫常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进去,他此时几乎算是被林斐然抱着,心神早就恍惚起来。
他们有多久没这样靠近了?
在这还没有被推开的时刻,他悄悄把下颌压在她的肩头,以一种久违的姿态轻嗅着她颈间。
他有些晕眩,那些荒谬的过往好像重要,又好像不那么重要,此时此刻,他想起的还是那日的桃花流水,还有少女明亮而含蓄的双眼。
他想,他还有林斐然。
然而在这熟悉的味道中,一丝轻微而不可忽视的冷香幽然飘出,如同一记重锤打下。
“……”
他垂下眼,转头埋在她肩上,乌发簌簌铺在她肩头、手臂、怀中。
他又有什么呢。
他知道,他已经失去最爱他的,他最爱的,林斐然。
如果可以重来……如果可以重来……
如果他可以像师尊一样,是不是也能与林斐然做上九世道侣……可惜没有如果,他没有这样好的机缘。
或许过了很久,或许其实只是几刻,她仍旧扶着他,如果可以,他甚至想就这么一辈子依偎着,反正她也会等,不是吗。
林斐然就是太好了,才让他以前那么肆无忌惮,最后终于失去她。
咚咚两声,房门忽然被敲响。
卫常在越过她的肩头向外看去,却见一道金白的身影走入,他带着一碗汤药,径直走到一旁。
林斐然心中没鬼,自然也不觉得心虚,她转头看去,出声道:“外面怎么样了?”
如霰看了卫常在一眼,眉梢高扬,不动声色地换了口气:“那些长老还在给张春和唱悼,不过一切还算有序,有师祖在,不会乱起来的。”
林斐然点头:“正好把药喝了……”
如霰忽然开口:“你还要靠到什么时候?”
卫常在垂眼,但身形一点没动,倒是林斐然先反应过来,她看了下两人的距离,小呼一声,随后一把将卫常在按在木凳上。
力道之大,不仅让他散下的长发震得飞起,就连他都被震得有些目晕,忍不住闭目缓了缓。
再睁眼看去时,林斐然已经坐到一旁,一下给如霰倒茶,一下抠抠衣袖,看起来颇为忙碌。
他静静看着,忽然道:“如果是你靠着她,我就不会说这样的话。”
林斐然一顿,转眼看去,如霰笑了一声,目光却直直看去:“我靠她天经地义。”
卫常在倒是不惧:“什么天经地义?你们成亲了?就算是成亲,也没有什么事是天经地义的。”
“当然有天经地义的事!”
林斐然立即出声,她左右看了看,抬手到二人之间,示意他们止住话头,随后又起身坐到如霰身旁。
“要是没有天经地义的事,那我以前和别人吃饭,你怎么说不可以?”
卫常在抬眸看了她一眼:“……”
林斐然不明所以,伸手把药推过去:“看我做什么?不对,怎么话又被扯开了,你先把药喝了,如今道和宫大变,往后费神的事很多。”
卫常在接过药碗,一口饮尽。
林斐然倒是在场唯一一个正常人,她昨日忽然知道这么多事,其实心情比卫常在自己还要复杂。
她缓声问道:“如今知晓你的身世,你今后还打算去东平仓寻回他们吗?”
她指的是他那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父母。
卫常在放下药碗,默然片刻,还是摇了摇头,声音仍旧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清明,有些哑意:“他们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孩子了。”
他去了便是多余,又何必侵扰他们久来的安宁。
“那道和宫……”
“我不会做道和宫的首座。”卫常在望向腰间那块玉令,“我会把它交给师兄,或是千云长老。”
他没说自己之后要做什么,但他现在无比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,此间事了之后,他会一直跟着林斐然。
林斐然听到他的话,目光一闪:“你最近见过大师兄吗?”
卫常在摇头:“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,如今师尊故去,他应当已经收到消息,在回来的路上。”
林斐然目光微敛,应了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