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到此处,伏音话语一顿,抬眼看向已经停笔吹墨的如霰。
“你应当不知道,你原本是活不到现在的,每一次我们在北境修行,都会在某天听到你的死讯,皆是修行不怠,却暴毙而亡。
在你死后,妖都挂满魂幡,丧钟连鸣数月,再后来,几位使臣散去,妖都没落,你的尸骨早不知道被吹没在何处。
这样一个必死之人,实在难惧。”
如霰神情微顿,他很快反应过来,目光流转到林斐然身上,心下了然。
若没有她,自己此时大抵已经破境失败,暴毙而亡……这样的结局倒是与他当初的设想无异。
不过,林斐然那时的反应却像是早就知晓一般。
如霰目光微动,垂目看向身前的这副画卷,眸中沉思。
另一边,林斐然再度开口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,你们寻天地灵脉是要做什么?或者说,是为了谁而寻?”
这个问题应当比先前更为禁忌,可伏音面上却并不似先前那般为难,他回望向林斐然,神色坦然。
“我不知道,但我可以告诉你,从我、或者说所有九剑最初拜入密教开始,我们最紧要的事便是寻找灵脉下落。
而我可以肯定,圣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道主。”
林斐然眉头微蹙:“你是何时拜入密教的?”
伏音沉默片刻,或许是在心中斟酌,他打量着林斐然,还是微微叹气,随后道:“我们兄妹二人,是在人皇即位前一年拜入的密教,不过,倒是没能再见一次登基大典。”
林斐然琢磨着他这句话,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,他再未见过登基大典,说明他再没有重生在那之前。
而伏音兄妹二人这般一体双魂,必定是当年修行时遭受某种重创,伏霞身死,不得不借双生子伏音的肉|身容纳神魂,苟全性命。
以伏霞那般的脾性,若是能重生,岂会不回到受袭之时,一雪前耻?
但他们却没有回去,是不是意味着,道主所操持的重生之法,其实同样有所限制?
林斐然有些讶异道:“没想到你会补上后面一句。”
伏音见她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,便不再多言:“随口一说罢了,我知道的也就这些,能听懂便听,听不懂便算,先前说了,只要不越界,我都会回答你。”
说到此处,他向林斐然伸出手:“事无巨细,我的诚意已经亮明,你的问题也已经问完,该告诉我如何离魂分体了,我倒是想知道,你找到的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法子。”
林斐然轻声一笑,起身走到桌旁,从如霰手中接过纸笔,提腕落字。
“闻所未闻谈不上,只是我幼时心血来潮,尝试过的小把戏罢了。”
不多时,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被她递给伏音,他展开一看,原本期待的神色蓦然凝在眉间,随后目光渐冷,愠怒看去,手中纸张被他扔出。
“你耍我?!”
哗然作响的纸张上,正以小楷工整写出一篇剑谱,其名为神宫六辟。
林斐然弯身将纸张捡起,道:“我不喜欢耍人。”
伏音原本被阵法束缚在地,如此怒意之下,竟然半撑着起身,向前冲了几分:“我也是剑修,难道你以为我不知,这是你们道和宫的剑法!”
“世间万法不过是一生二、二生三的衍生之术,严格来说,它没有招式,其实并非剑法,而是术法。”
林斐然没有后退,另一手微转,金澜剑便飞入她手中,她指尖转动,略暗的室内顿时亮起一抹光亮,一把同金澜剑一模一样的雷剑霎时出现眼前。
“摹出的剑看似雷光而成,但它能放剑气,秉承同样的剑意,其实与剑本身无异。究其根本,神宫六辟不过是抽调一抹剑气,以其化形,用灵力捏出另一柄灵剑。”
她手腕转动,原本只有一柄雷剑,转瞬间便化成六把,屋内顿时大放异彩,俱都照射在这雷光之下。
林斐然站在其中,面上带笑,做起自己最擅长的事,她总会不经意间显出一点意气风发。
“神宫六辟难的不是剑招,而是如何从中抽调剑气化形。”
她手掌翻动之间,六柄雷剑顿收,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,足以看出她惯用到何种地步。
伏音看着这一幕,心中纳罕。
林斐然继续道:“我以前总忍不住想,难道它就只能练剑吗?若是刀、匕、箭呢,最后试下来,哪种武器都可以,只要会抽调。
再后来,有位同门偶然间问我,人也可以抽调吗?”
同为剑修,伏音此时已是瞠目结舌,实在很难想象什么人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林斐然道:“那时有些修行成痴,听了这话,我心中也有些好奇,但还是没有付诸行动,这或许没用,若是有用,稍有不慎说不定会失魂。
不过,这位同门说他愿意献身——”
伏音没有开口,伏霞却挤了出来,震声道:“你们试了!”
林斐然默然片刻:“他偷了一枚定魂珠来,说相信我的能力,再加上人小胆大,他又一直说我可以做到,只有我能做到……
不过好在结果不错。”
一开始她还小心翼翼,但无事发生,她当即松了口气,至少卫常在没出问题,人也没傻,他却没有半点惊惶,甚至还面无表情鼓励她,拍拍她的肩,说下次再试。
有了下次,就有下下次。
林斐然试了两年,直到某次,卫常在晃神了片刻,他们才惊觉,人的神魂也可以用此法抽调。
伏音无言半晌,他望向林斐然递来的那张纸,除了剑谱之外,最下方还绘有一个简单的圆。
林斐然指向那处:“这是阵法,尤为重要,对于一个低阶修士而言,神魂离体之后,最重要的便是维持不散,你们迟迟不分体,想必也是因为这个。”
她取出一个针包,向他扬手示意,连贯道。
“用抽调之法将你妹妹取出的同时,以针落于你九个阳窍,神魂离体之际,再以反针落入九个阴窍,先定住你,后引住她,同时以阵法加持,维持神魂,调入肉|身,再以针封神,如此一番便可成功。”
林斐然的语气十分轻巧,就像说吃饭一定要配菜一样简单,但这其中杂糅的功法、阵势与医道,绝不是学点皮毛便能胡吹乱侃的。
更惊异的是,他心中竟然真的萌生出尝试的念头。
伏音一把扯回那张纸,思及林斐然结下的心誓,抿唇道:“暂且信你一回,若此法无用,你便等着破誓破境罢!”
他将纸张完好收回:“现在,速速放我离去,我要去择选一具合适的肉|身!”
林斐然当即道:“万不可害人,若你为此残杀无辜,就算破了心誓,我也不会替你们抽调神魂。”
伏音看了她一眼,不再言语,如霰见林斐然颔首之后,便解开阵法,任他飞身离去。
师祖收回目光,又看向林斐然:“你怎么想?”
林斐然将金澜剑回入鞘中,思忖片刻后道:“师祖,或许道主之能,没有你我想的那般神通广大。”
她抬眼看向面前二人,出声道:“你们说,什么样的人,会需要一条天地灵脉?”
第294章
天地灵脉天生地养, 有修补生发之效,当初林斐然能从濒死之境活过来,靠的便是这条灵脉。
道主既然拥有如此通天之能, 又为何会为了它而搜寻数百年?
师祖推测道:“难道他也如你一般,身受重伤, 需要灵脉修补?”
林斐然放下金澜剑,在房中踱步, 方才与伏音所聊其实不多, 但他的每一句话对她而言都至关重要。
她摇头道:“我们只能暂且如此推测,他需要这样一种修补生发之物,普通的灵草灵药都不行, 只有天地灵脉这样的宝物才可以。
那么, 他若是受伤,也必定是极难治愈的伤, 又或者,其实并不为疗伤。”
这个问题暂且不能得出答案, 她来回走动, 步履也渐渐加快。
“还有, 方才伏音所言,他既是人皇登基之前拜入密教,却再未见过人皇登基,便意味着即便重生,他也没能再回到那个时候。
道主若是当真能带领他的信徒重生,那么重生的时点,或许是难以变更的,至少不会如伏音等人所愿。
那么,这般一次次地重来, 到底是道主的本意,还是信徒的祈愿?
如果重生的起点有所限制,那未来呢?他又会在什么时候选择回到过去?”
林斐然语速渐快,屋内的脚步声咚咚作响,说到最后,已然像是自问自答的呓语。
“斐然……”师祖眉头微蹙,他觉得林斐然现在的状态不算好,下一刻,她移动的身形便被强硬按下。
如霰站起身,一手压在她肩头,微微俯身望向她的双目,直到那对黑眸终于聚焦在他面上,他才直起身。
“你刚入神游境不久,神魂飘然,会有焦躁之感是正常的,越是这样的时刻,越要冷静,否则就离入魇不远了。”
林斐然回过神来,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呼吸竟有片刻停滞,额角不知何时也溢出薄汗,沉重的心跳声尚且回荡在耳膜,颈上青筋正轻轻抽动。
如霰的手并未收回,而是上移,微凉的指尖落在跃动的脉搏处,如同安抚一般摩挲着,随后缓缓按下。
“你需要好好休息几日。”他出声道。
林斐然没有否认这句话,她走到桌旁坐下,紧绷的双肩微微放松,但也未能完全将这些抛开,她早已经习惯这样不断的思考,不能停下,也不敢停下。
师祖无声看去,向来能言善道的他,此时却也不知如何开口。
“师祖。”反倒是林斐然先出声,“方才我说起重生一事,您好像并没有那么惊讶,是早就知晓,还是在飞花会时才明白这些?”
林斐然此时难以停下思索,便只好转移注意力,将问题落到师祖身上。
师祖一顿,没想到她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这里,默然片刻后,他颔首:“是在飞花会上知晓的,那时我见到了医祖,他并没有言语告知,而是让我‘看’到这一切,故而,我也无法对你言明。”
飞花会的一切都是圣人们的启示,这一点她早已察觉,此时也并未惊讶,但她仍旧有个疑问。
“师祖,我在铁契丹书中见到了那位圣人,他同样经历了这样的数次重生,但他是无意的,而朝圣谷的圣者们亦有此经历,我想知道,他们是无意间回到过往,还是与密教有所往来?”
师祖回想起那几日,无声叹道:“自然是无意间的,朝圣谷数位圣人之中,其实亲历者重生者也只有三五人,早在他们坐化入谷之前,便有一位圣者以命为代价,将此事推演数次。
他想找出破开密教之局的办法,但不论推演多少遍,结局都只有一个。”
天道五十,定下四九,只余一线生机。
所以他们一直在等,等待变数的出现,终于等来了林斐然,可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,师祖想到她方才的神情,心中难免不忍。
但有些路总要走下去。
“推演的尽头,密教成事,天幕全然暗下,然而世间并未像密教所说那般迎来新世界,而是寂然一片,几乎再没有生灵存活。”
林斐然看向窗外,想到自己与道主最后一个赌约,心中难免泛起波澜。
她默然片刻:“师祖,我们如今连道主的真实目的都没有摸清,谈何对峙?他如今说不定就被众人簇拥在密教主殿,我们又要如何才能抓住他,停下这一切?”
师祖看着她:“我已经让张思我等人联系各派宗主,若能联合更多势力对抗密教,自然更好,但究竟要如何停下这一切……”
他眼中划过一丝不忍,甚至将视线收回:“斐然,我们的所作所为俱都已经被定在‘四九’之中,你是唯一的‘一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