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他之前就说过,林斐然是唯一的变数,只有她才能撬动这一成不变,即将滑入死亡的既定局面。
到底要如何做,一切都由她来决定。
这一次,师祖没再继续询问铁契丹书之事,他起身走到门前,望向檐下那盏灯火,在这样的极夜之下,就连扑火飞蛾都不见踪影,院中寂静一片,鸣虫也无。
恰在此时,屋中忽然燃起一点火光,隐隐灭灭,光影绰绰,带着一种慌忙与不详。
这是张思我在联系她。
林斐然抬手结印,火光匆匆灭去,一团坠落在桌上,霎时如同迸溅的火星一般绽开,熔熔赤色似岩浆流动,一笔一划勾出张思我的面孔。
“不好了!”
他匆忙开口,连向师祖行礼都全然忘记,眼中满是急躁。
“我们正在中州北部,这里大多是从北原迁移而来的百姓,也是最初染上寒症的患者,而就在今晨,一阵寒潮再发,不少人挺不过去,已然殁亡,他们死后,肉身未腐,但……
俱都化作座座石灰之像,再无生机。”
他抬起手,赤色熔浆中的场面开始变化,逐渐显出中州北部的场景。
只见一点白色从中透出,又很快蔓延开来,连接出一片吹着朔风的城池,城中雪色漠漠,火把燃出的光只堪堪将主街照出一点模糊的轮廓。
街中,来往行人如蚁,而这样的蝼蚁已经很少,城中更多的是一座座破败的人形石像,老少皆有,他们随意散落在街边,与这座风雪城池一同变得腐朽。
不止是人,就城角处胡乱生长的野草,也失了色彩,变成灰石一般的色泽,永久静立在城边。
张思我沉声道:“北原寒症已至尽头,万物衰败,已成死城。”
林斐然怔然看着这一切,耳边仿佛又响起和道主的赌约,于是心脏猛然跃动起来,如重锤砸在耳中,耳边嗡鸣一片。
冷寂的死亡气息传来,她这时才终于体会到“所有生命”的重量。
不必所有,仅仅是眼前这些,便足以将她压得寸步难行。
一切都被放在他们的赌局之上、担在她的肩头,这般腐朽的寒风似乎透过炽热的熔浆,冷而烈地吹上她的面容,令她手脚僵硬,几不能动。
师祖静然望向这一切,心中亦是一窒,他先前在朝圣谷虽有耳闻,却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。
房中一时只剩朔风之声。
他立在门前,看向房中的林斐然,片刻后道:“我与他们早有约定,众人一同商议阻止密教一事,你若想去,明日午时,我在房中等你。”
师祖离去,他没有回到铁契丹书之中,而是随意择了间屋舍,为此时的林斐然让出半片空间。
林斐然仍旧看着呈现出的一切,她本来已经觉得道主或许没有那么神通广大,但此时见到这一切,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一抽,那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恐惧。
她现在要怎么做?
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?
是撕开天幕,透出天光,暂时缓解寒症?还是毫无证据地向众人揭露冰柱真相?亦或是带着所有人冲入密教主殿,斩杀道主?
更或者,她应当弄清楚一切,试图寻出道主的弱点?
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,如果走错一步,反倒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呢?
林斐然此时仿佛站在悬崖之上,面前搭着数支已经风化的独木桥,每一支都是不同的路,而她只有走上其中一条的机会,一旦断开,她便不可能再重来。
恐惧是自然的,她如此告诉自己。
成长之路,势必有站在崖边的一日,这意味着没有人能替你做选择、为你担下责任,每一步,都要自己摸索,走到此处,便只有继续向前这一个选择。
因为一切都不会重来。
林斐然紧紧盯着那处,漠漠风雪之中,最后站着的几人终于也倒下。
冷硬的石质从他们眼中破出,爬上眼眶、眉宇、下颌,不过几息之间,他们便如同褪色一般,整个人凝成灰质般的色彩,化作一座塑像,并不坚硬,几片锋利的雪片便能在上方划出细痕。
下一刻,一只淡冷的手遮上她的双目。
“师祖已然知晓,还有什么话,便当面说罢。”
如霰说完这话,抬手结印,将这不断迸溅的火星与熔浆抹去,屋里终于变得安静。
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……
“要休息一会儿吗?”他垂下头,与她额心相抵。
沉默之中,林斐然还是摇了头。
“好。”他应了一声,便以这个姿势静静陪着她。
林斐然按着如霰的手腕借力站立,不知多久之后,她终于有了动作,如同一具僵硬许久的木偶人一般,她的动作甚至算得上滞涩。
冷静。
思考。
像以往每一次一样。
她缓缓吐出一口气,道:“我要……我要与一个人问话。”
她抬起手,掌心落到桌面,握住那盏烛火。
第295章
烧灼许久的烛火开始闪烁, 一枚珍珠大小的丹丸滚入其中,霎时间青烟袅袅,烟幕颤动之中, 渐渐浮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。
这人正是秋瞳。
她是自己知晓的第一个重生之人,而且并未与密教有所牵连, 她的重生就如同朝圣谷的那些圣者一般,是无意中出现的。
会不会, 她重生的时点, 就是道主带领追随之人回溯的契机?
在压下所有情绪,保持冷静的同时,林斐然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她, 秋瞳当初说过, 她的重生来得十分突然,只是从睡梦中醒来, 世界便已经天翻地覆。
“你真的还活着,是复活的吗……”
烟幕之中传来秋瞳的喃喃声, 她有些怔然地望向林斐然, 神情尚且还有些恍惚。
林斐然一顿, 颔首解释道:“之前只是设计假死,这期间我一直活着的。”
她像是将燃起的丹丸放在手中一般,正凑近看来,整幅画面就只有她的一个脑袋,目光也有些发直,林斐然出声之后,她才终于回神,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。
灼烧的丹丸愈发瘦小,温度很快蔓延到她掌心, 于是她轻呼一声,转身将丹丸放入香炉之中,这才将身影整个显出。
和林斐然先前见到的一样,她的穿着越发利落,但也仍旧佩着些她喜欢的饰品,太阿剑近在手边,出鞘半寸,随时可以抽出。
面容未变,但她的神情却与以往有了微妙的差别。
双眉微扬,削弱了几分天真之感,却也并不显得尖锐,一双狐狸眼仍旧如初,只是眼尾平了许多,便少了些惑人之感。
其实改变都很细微,但整个人却显出种焕然一新。
她看着林斐然,双目已经湿润:“太好了,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,但眼中的庆幸与喜色却并非作伪。
早在林斐然救走沈期的那一天,所有人便都见到了她活着的身影,秋瞳也不例外,但她还是觉得不真实,心中总想确认,却又担忧她在躲避密教,故而不敢妄动。
直到此时能够与林斐然四目相对,她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。
这种感觉其实十分复杂。
彼时林斐然被如霰从湖中带出,卫常在见状吐血晕去,二人俱都生死不知,峡谷之中顿时大乱,人群来来往往,将茫然的她裹挟其中。
如同迷途的鸟一般,她渐渐停下脚步,望向眼前脱缰的一切,失了方向。
她那时已经记不清自己要做什么,也不知道密教为何要帮她与卫常在成婚,她只是提着太阿剑,穿梭在人群之中。
好在青瑶及时赶到,在局势更乱之前将她带走,她便从那样的嘈杂中回到青丘。
永夜降临,灵气大减,身边骤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,原本热闹的青丘开始沉寂,一切都来得太快、太急,不容许她有片刻的分神与伤怀,她就这样提着剑,跟在其他手足一同照顾母亲,撑起狐族。
短短几个月,对她来说却不亚于抽筋换骨。
这绝对是一段难捱的日子,不只是她,她的手足也同样疲苦不堪,其他人是怎么撑下来的,她不知道,但她却是靠着林斐然撑下来的。
很多次,她都忍不住想,如果是林斐然,她肯定能撑过去,如果是林斐然,她肯定会这么做,就靠着这样近似临摹的做法,她撑了下来,渐渐有了自己的处事之法。
如今再看到林斐然出现,一如往昔般,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复杂。
但她也知道,林斐然不会无缘无故用上香丸寻她,其中必定有要紧之事,她深吸口气,没有再向林斐然倾吐自己复杂的心绪,也没有问假死之计,她吸了吸鼻子,问道。
“你这般找我,必定是有要事,说罢,我会尽我所能答应。”
看见她如此坚定的神情,饶是林斐然也忍不住失笑:“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,没有什么悲壮的事要你做。”
秋瞳更是点头,林斐然帮自己良多,区区几个问题又算得了什么:“随便问,我不会隐瞒。”
压在心上的大石松懈几分,林斐然神色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凝重。
她道:“张春和已经去世,他临死前说了不少,其中便有重生之事,但我仍有几个问题不大清楚,所以想来问问你,你重生前后发生的所有细节。”
“什么,张春和死了?!”
秋瞳惊讶出声,随后又看了如霰一眼,见他面上并无异色,心中便知他知晓此事。
她有些结舌:“他、他怎么死的?”
林斐然道:“个中缘由,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,以后详谈,至于他的死因,大抵是他将密教密辛说出,这才受了惩罚,融作一滩灵水,尸骨无存。”
秋瞳忍不住倒吸口气,心头掠过一抹寒意,纵然她不喜欢张春和,但始终是故人,听闻他这样的死讯,心中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。
她静了片刻,才又看向林斐然,没再提起他:“我不知道如何才算你要的细节,便全都说与你听罢。我重生那日,是在卫常在知晓你的死讯,陷入天人五衰之后……”
那时候,张春和等人试了许多法子救治,然而都无果,卫常在命脉越发衰弱,几乎到了没有回转余地的时候。
秋瞳奔走许久,身心俱疲,又十分伤心,便去了卫常在的屋中。
彼时他只是闭目坐在房中,打坐一般,却一动不动,他入魇已久,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,不论她怎么呼喊,也都没有回应。
她累得收声,不再费力,又因为实在太过疲累,没多久便睡了过去,再醒来时,她竟然回到了青丘,时间也回到了她应当去往人界的前几个月。
她很快反应过来重生一事,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机缘,要她这一世阻止卫常在入魇。
然而如今的一切早已偏离她最初的猜想。
说到这里,秋瞳幽幽叹了口气:“后来知晓张春和竟也重生一事,我便觉得不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