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瞳的确说得十分详细,林斐然听过后,思索几息,这才又开口问道:“那你父亲呢?你们都觉得他有变化,是醒来便发现的吗?”
话题突然跳到青平王身上,秋瞳疑惑片刻,后又明白过来,她父亲已是重生之人。
“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奇怪,所有人中,只有母亲发现不对,但到底是何时有异,我也不知晓。
不过,我倒是想起一件事。
我醒来正是午后,以往这个时候,我们一家人一定会聚在一起吃午饭,这已经是惯例了,但这次竟然没有。
哥哥姐姐们看起来也不意外,只有我问了出来,母亲只说父亲还有事要忙,所以没来。”
说到此处,秋瞳话音微变,又有些惆怅。
“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多想,但第二日再见到他时,便无端觉得他有些漠然,不论我们说什么,他虽然不扫兴,但总有些兴致缺缺。
现在想来也对,他和我一样重生而来,说不定这些话早都听过了。”
林斐然思及张春和一事,心中又升起一个奇异的想法,她道:“或许,这些话他不止听过一遍。”
按照秋瞳的说法,她几乎可以笃定,青平王重生的时点一定比秋瞳更早,而张春和重生的时点,至少在卫常在出生之前,否则,他不可能将他替换到游方镇。
秋瞳对她的这句话也摸不着头脑:“什么叫不止听过一遍?”
林斐然也并没有藏私,她将自己对密教功绩的推测告诉秋瞳:“你父王之所以能重生,应当就是曾经替密教办事,攒了不少功绩。
或许,他也不止重生了一次。”
秋瞳闻言更是心惊:“他……密教……”
她不知该震惊青平王或许重生许多次,还是该震惊密教竟有如此通天之能。
她讷讷道:“那我重生又是怎么回事,难道这也与密教有关?”
林斐然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:“像你一样的人其实也有,你们与密教并无交集,却无端重来,或许是天生的机缘,又或许是受了密教影响,目前暂且没有定论。”
她指尖轻敲桌面,后又轻轻停下。
“能否问问你母亲,你父亲到底在什么时候有了变化?”
如今的消息推算下来,张春和是在卫常在出生之前,秋瞳是在拜入道和宫之前,那么青平王呢?
按照青平王夫妻二人的境界与年岁,时点绝不可能在太早,也不可能在秋瞳重生前后,他的时间会不会与张春和相近?
林斐然准备暂时等待这个答案。
秋瞳今日所闻实在震惊,她蹲在香炉旁,一边咬着指节,一边思索,只是这枚香丸已经是去岁送出的,被两人用过许多次后,此时已经所剩无几,几乎要灭尽。
秋瞳当即回神,趁剩下这点时间点头应下:“我一定帮你问……”
她踟蹰片刻,还是道:“林斐然,如今密教肆意扩张,又十分针对你,如果有事 ……如今我在狐族也说得上话,如果有事,你尽管找我。”
她垂下眼,声音并不算大:“你故去的那段时日,无人知晓我有多么孤立无援,你还记得先前毕笙强迫我与卫常在拜堂成亲一事吗,我隐隐觉得不对,他们似乎对这件事重视过头,
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,他们会不会也在密切注意着我,我身边会不会有人监视。
我不敢向任何人说起重生之事,也不敢露出半点异样,连做梦都不敢说些梦话……”
她抿抿唇,语速飞快道:“总之,我会尽早将你要的答案传信于你。”
“能再次见到你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噗嗤一声,不待林斐然回话,米粒大小的香丸也燃烧殆尽,只余下一撮青色的灰。
林斐然眨眼看向那点青色,有些意外。
如霰转头看她,开口道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林斐然回神,抬手将那点香灰抹去:“我想把时间推算出来,如果能够确定这和密教说的旧界覆灭的时间有关系,那么,说不定秋瞳昏睡重生的日子,就是他们准备终结的最后一天。”
如霰站在一旁,定定看了片刻,随后俯身看她:“经历过重生这样奇异事的人似乎不少,你是其中之一吗?”
林斐然道:“我自然不是。”
如霰直起身,却声调微扬,沉吟片刻:“可是,我觉得你知道的比他们还要多,而且听到现在,我发现他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件事。”
说的是他们,并不包括她,林斐然有些不解:“忽略了什么?”
他抬手,指尖落到林斐然的眉眼处,轻轻描画着,碧眸微睐,竟然出声道:“忽略了——你好像和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不大一样。
你确定自己叫林斐然吗?”
林斐然的心跳有片刻错漏。
如霰一直都是一个敏锐聪慧的人,但相比起来,他骨子里更为冷情,在他过往的人生中,几乎只有生存与死亡两种极端选择,但他一直冷静地在其中游走,从未存在偏差。
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,只要不关乎他在意的人和事,他几乎可以做到全然的置身事外,冷静思索,
以前,他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死,现在,他在意的只有林斐然。
于是在这个时候,他看到了其中的异样,然后毫不犹豫地点破,这就是如霰会做的事,他绝不会和林斐然猜来猜去,也没有这个必要。
林斐然想要开口,却又拿不准,书中世界实在有些荒谬,眼下并不是解释的最好时机。
她认真斟酌许久,还是道:“有些事我不能现在告诉你,但我可以肯定,我确定自己叫林斐然。”
如霰打量着她的神情,他永远也不会在林斐然的眼中看到半点欺骗,于是弯唇:“确定就好,毕竟,我不想在梦里叫错名字。”
至于其他的——
眼前这个人是林斐然,那就是林斐然,如果不是,那他也不会让旁人有怀疑的机会。
她这样一个人,有些特殊来历也十分正常,就像他一样,不寻常的人,总会有不寻常的身世,只要她是眼前这个林斐然,其余的便都不重要。
他们总是这么相配的。
这或许只会是他们二人间的秘密。
如霰心情大好,他看向林斐然:“今晚还有其他事要做吗?没有的话,你该好好睡一觉了,这里动得太久,以后可是会生病根的。”
他点了点林斐然的太阳穴示意。
林斐然只得同意,但她还记得自己最初要做的事:“你用了咒文,现在经络还没疏通,帮你通了再睡。”
如霰倒是没想到这个,不过他自然不会拒绝,静笑着看了林斐然一会儿,便同她回到床榻上。
就算到了现在,林斐然也没有半分敷衍,认认真真为他疏通经络,动作亦不带半分狎昵,竟也将如霰这种人按得像年糕一样弹软。
他抬手搭在额上,只露出一只右眼,视线越过手臂看向林斐然,目光有些隐晦,却也带着一种直接与赤|裸。
林斐然并没有注意到,她只是做了一整套疏通之后,起身转了转手腕,稍显夸张地长呼口气——这就是呼给他听的,以示自己的用心。
“你教的一整套疏通手法都做了,金环也没有异动,想来现在舒服不少罢?”
她转过头看去,只能看到那一只遮在手臂阴影下的碧眸,莫名惑人。
“……唔。”
他回了一声,声音从舌下发出,听起来就像蜻蜓点水,从林斐然耳根飞快掠去,有些痒意,她下意识动了动肩,但没有多想。
在那样的注视中,她向前扑去,没有如他所想地亲到他唇边,而是栽倒在他身旁,然后猛吸一口冷香。
“如霰,我好像有点累。”
他侧过身去,放下的手从她的头顶摩挲到颈后,指尖不时勾起几缕碎发:“因为师祖今天的话吗?”
林斐然点了点头,看向上方的暗处:“……我又怎么能负担得起所有人的性命?”
如霰的手仍旧未停,他没有试图给她解惑,也没有出言安慰,他只是半支起身,垂眸看她,雪发如月色般滑下,将她笼在其中。
他启唇道:“我没记错的话,你最开始寻找密教,是要为你母亲报仇。”
……
屋中静了半晌,阒然之中,林斐然猛然扒开他的长发,恍然大悟地坐起身。
“是啊!”
自从知道剑灵就是母亲神魂后,她已经沉浸在重见母亲的喜悦之中,有些事便被她有意识忽略。
归根究底,她是为了母亲才走到如今这一步,走到现在,全都是她自己的选择,即便没有这么多人、这么多担子,她也仍旧会走到这里。
都是自己的选择,又何必在此顾影自怜?
一切的源头都是密教,都是道主,所以只需要提剑向前就好,何必被这些杂乱的心绪所乱?
为了千人,她会出剑,为了一人,她同样会出剑,既然对自己来说,担起一人与担起千人都没有差别,那又何必为此胆怯与恐惧?
林斐然转头看去,衷心道:“如霰,你真是神医啊!”
“……”如霰倒回枕上,摇头轻笑,话里有话道,“可惜医者不自医啊。”
林斐然倒是听出话外之意,俯身问道:“你有什么烦扰?”
“不可说的烦扰。”
她十分惊讶:“还有你不可说的事?”
如霰闭上双目:“……你该休息了。”
林斐然很是好奇:“到底是……呼。”
年轻就是好,念一句咒就能昏睡过去,中间甚至没有片刻停顿。
如霰接住她,指尖从她眉心划下,又无声弯唇笑了笑。
他爱她已经比她爱他还要浓烈,这无疑是落了下风的,不过,看在当初是她先向他表明心意的份上,求爱一事便由他来开口罢……
只是,时机没到。
他俯身,凑到她耳边低语:“如果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,何不欣然接受?能担世人的人,也终究会被世人所担……不必忧心。”
这句话随着冷香,一同被送入林斐然的梦中。
梦里有阳光、绿草、微风,以及一条波光粼粼的玉带溪。
如霰躺在溪旁的长椅上,手中捻着一些糕饼,随后洒入溪中,喂食银鱼,荀飞飞和青竹在不远处搭起铁器,准备做炙肉。
不远处,林斐然正和碧磬、旋真一同奔上山坡草顶,随后欢呼一声,滑草而下,途中却撞上平安的食铁兽,咚的一声,几人很快滚做一团,笑得开怀。
青草溅出的汁液闻起来涩然而浓烈,就在这个夜晚伴着冷香,一道萦绕在林斐然四周。
如霰静静看着她,屈指蹭了蹭她扬起的唇角,目光轻柔下来,再未言语,只是闭目拥着她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