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的声音同样沙哑,她看了卫常在一眼,双唇翕合片刻,没再出声,她心知没有太多时间,将药瓶放到他手中后,便如一道疾风般提剑离去。
从开始到现在,像这样的箭矢,毕笙一共出了三支,都是在右眼聚起的那道星芒下射出,却都不是连发,可见她没办法连弩。
箭与箭间有停滞,要想将她的法器毁去,便只能抓住这支箭后的间隔时间!
林斐然趁此时机,没有片刻的停歇,她一边躲避越发猛烈的惊雷,一边在先辈的指点下,接住毕笙施加的攻势,再度一步步向她靠近!
“乘风而去,乘风而去!”
耳边是先辈们同样意气风发的声音,如同紧密的鼓点,咚咚响彻,带着林斐然踏上每一缕向上的风雷!
“破罅境,攻城隘,借问东风,可有千金剑,助我一荡城前不平事,伏诛世间傀儡妖!”
“剑来,剑来!”
林斐然在最后一步纵身而起,碎裂的衣袍荡在风中,聚气成形,四面八方出现上百道浓白的剑影,锋刃直指中间的持弓之人!
毕笙此时同样抱着鱼死网破之心,琉璃弓大张,一支金色长箭搭在弦上,正聚灵蓄势!
就在这时,师祖出现在林斐然身后,他看向毕笙,声音温淡:“以第一式落下,这是剑之一器的开始,亦是剑魂所在,天下剑招,不过由此而出。”
林斐然心有所感,于是右手持剑在前,身形半侧,同样蓄势。
这是起剑式,每一部衍生的剑法都由此招开始,也由此招结束,这是她演练过千百次的一式。
一剑既出,数百剑影相随,一切只在此一招!
巨大的轰鸣声震荡开来,整片草野几乎被爆开的灵力荡平,天幕中的轰鸣更响,但片刻后,却渐渐有褪去之势,雷云蜷缩,惊雷不再。
众人仰头看去,无数琉璃碎片如同冰雪一般洒下,叮铃铃地落到草野上,反射出的微光,如同夜空中的星子。
林斐然喘|息着收剑,刃上鲜血顺势滴落,原本悬于半空的紫色身影,便也随这些碎片一道坠下。
“咳咳……”
此时已然轮到她咳血。
胸口血流不止,毕笙却像是不在意般,只看向前方,林斐然缓步走到身前,以剑拄地,撑住自己同样疲乏的身体。
她看向林斐然:“如果不是如霰从光阴箭中脱身,重新助你成阵,牵制住我,这一剑不会将我伤得这么重。”
林斐然仍在试着调匀呼吸,片刻后才开口:“你们好像都喜欢说如果,是因为可以不断重来吗?”
毕笙躺在地上,半撑起身体,此时被法阵牵制的感觉更为强烈,仿佛周身灵力都在散去。
“是啊……什么都可以重来。”她看向林斐然,目光却没有将败的失意,“有什么恩仇,全都可以在下一次重新开始,所以——”
她吐出齿间血色,目光却在此时转动,看向林斐然身后的走来的人影。
她视线划过卫常在,哑声道:“恩怨也好,情意也罢,如果可以再来一次,遗憾定然可以圆满,难道会有人不愿吗?”
来人身形微顿,乌黑的眸子同她对视,片刻后又移开,他在林斐然后方站定,没再上前。
林斐然察觉到她的视线 ,却没有回头,等到发麻脱力的手好转后,她重新握起剑,轻咳几声后道:“什么都可以重来,并不是好事。
如果永远都有‘如果’,那就没人会再珍惜当下。”
毕笙撑着坐起身,冷笑一声,却没再回话:“你们今日将我围困此处,不就是以为可以斩去道主的助力吗,我告诉你们,没可能的,杀了我,你们也阻不了外面的雷云。”
林斐然不语,她继续道:“杀了我,不会动摇道主的半分情绪,如今他只缺一物,等到雷雨落下时,万物终寂,这一物便也能够收回去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她的目光却是落到林斐然身上。
很显然,缺的这一物便是她体内的天地灵脉。
林斐然仍旧不语,她只是转头看向远处,漠漠尘土中,李长风正撑着如霰向此处走来,她缓了缓身形,向二人走去。
卫常在在身后看着她离开,目光渐黯。
金澜经此一战,亦是灵体浅淡,她走上前,看向毕笙,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。
“我一直不明白,你好像特别恨我,是因为我一直设法与密教作对吗?”
毕笙忍不住笑出声,声音却十分寒凉:“和密教作对的多了,你还排不上名字。”
她没有道出缘由,只是看向金澜,反问道:“道主带领我们重生这么多次,难道你以为,你是第一次见他吗?”
金澜眉头微蹙:“我自然猜测过,但这和你恨我有什么关系?”
“恨你?这个字用得太过了,我恨的不是你,而是你的出现。你总是这么无知无觉,不是自诩聪慧吗,那便猜去罢。”
毕笙看着她,几乎是一种久久的凝视,眼中全无兴色,片刻后,她却已经移开视线,看向不远处的如霰和林斐然,并不想同她多言。
漠野中,林斐然已然走到二人身前,两个人看起来都不算好,就连李长风也显得十分狼狈,他和如霰比起来,反而说不清谁伤得更重一些。
林斐然将剑插入地中,伸出一只手:“前辈,我来扶他罢,你好好休息。”
李长风揉了揉额角,拍去面上尘土,将如霰扶到她手中:“快接过去,感觉他身上有刺一样,扶着都扎手。”
这话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,如霰身上当然没有刺,只是他实在不喜别人碰触,眼下多少有些无奈,动作也有些微妙的不适,李长风也觉得有些奇怪,扶着不对,不扶也不对,故而两人都不是很自在。
林斐然有些失笑:“前辈夸张了。”
她将如霰的手臂搭在肩上,手扶上他的腰,将人接受过来,这时候他才真的卸力,将重量全都压在林斐然身上,由她撑着向前。
“你还好吗?”林斐然出声问道。
如霰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模样,有些失笑:“只是脱力罢了,比起你们这灰头土脸的,倒是好上许多。”
毕笙收回目光,却又在此时看向卫常在,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,看向自己染血的衣袍,意味不明道:“如果可以重来,我今日一定不会再栽在此处。”
这话落到在场众人耳中,却都是不一样的含义。
林斐然带着人走到毕笙身前,话语格外清晰,几乎令人不能忽视:“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。”
卫常在眼睫微动,重伤的身体愈发沉滞,但无论如何沉重,都比不过这一句话。
毕笙看向林斐然,倒也不惧:“成王败寇,是想杀了我,还是要做什么,最好趁这个时候动手,迟则生变啊。”
林斐然却没有被她的话语激怒,周遭的人全都围拢过来,如霰也站到了她的身前。
他垂眸看着毕笙,右手缓缓抬起,微荡的灵风旋转在他掌下。
林斐然道:“今日抓住你,不全是为了杀你,以断道主左膀右臂。”
“我们更想知道,如何才能找到通往云顶天宫的那条路。”
第322章
“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。”毕笙声音嘶哑, 却没有出声讥讽。
她抬眸看去,修长的指间荡着灵风,细碎的草叶在其中轻旋, 然而她只看了片刻,便移开视线。
透过略张的指缝, 她看到天幕中飞来一道雪色的身影,是那只被她带在身边的白鸟。
白鸟身后, 雷云褪去, 身后的这处无间地如同被撕裂一般,逐渐消散,其中布下的层层阵法兀自解开, 辽阔的草野褪去, 露出黑沉的天穹。
巨大的星象仪不知何时滚落在地,屋中仍旧杂乱, 到处散落着丁仪的手稿。
几人再度出现房中,丁仪却并未理睬, 他仍旧站在阑干前, 顿了顿, 回身瞥了一眼正在拍灰的李长风,以及被困在法阵中的毕笙。
他眼中倒是露出一些意外,却也没有开口,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斐然后,目光转向那只白鸟。
它从始至终都跟在毕笙身旁,即便是此时,它也只是跳到她膝头,泛着精光的羽翅沾着她的血色,没有低声鸣稠, 只是沉默看向她。
毕笙被法阵困在原地,无法逃离,从说出那句话之后,她便没再开口,只是这般坐着。
此时众人都疲累不堪,故而一时缄默当场。
看了片刻,却是丁仪率先打破这样的安静:“既然带来了,怎么不用它?”
他指的正是伏在毕笙膝头的白鸟。
李长风嚼着两颗丹丸,转眼看去:“师兄,这是什么?”
丁仪想了片刻,还是将前因后果说出:“这是道主赠她的灵物,倒不是什么有生机的东西,只是精铁所铸。
我猜,或许是道主分了一缕神进去,故而有了灵性,后来便成了密教传递福音的神鸟。
这鸟其实没什么厉害的,只是对我们这种同道主一起重生的人来说,有不小的影响。”
他神色平和,一语道破毕笙心中所想:“带这只鸟来,不就是想操控我的心神,为你所用,借力打力吗,为何方才不用?”
毕笙盘坐在地,咳嗽数声,闻言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,仍旧没有开口,反而转头看向林斐然。
“你母亲不是很厉害吗,当初我防了又防,她还不是次次都能进到天宫入口,现在怎么不行了?”
林斐然还没开口,金澜倒是上前一步:“谁和你说我次次都能进?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,更何况,那方冰柱坠裂,唯一确定的位置也没了,眼下时间紧迫,我哪有时间去撞运?”
“好一个误打误撞。”
毕笙唇色渐白,神情却半点不退,她冷笑一声,看向如霰:“你们准备怎么挖出我的秘密?靠你的咒言吗?”
她还欲说些什么,一直沉默的林斐然却在这时开了口:“不必周旋了,我们既不会靠咒言,也不会触及你被下的禁咒,即便你想趁此机会自我了断,也不可能做到。”
毕笙中了一剑,同样是在左心口处,与林斐然当初被穿胸而过的位置竟重合一处,那一剑出得快速而决绝,并非是她故意刺中,但此时看去,又如何能说不是缘法?
当初毕笙为她设下的死劫,如今却也应到她自己身上。
听她开口后,毕笙的目光才渐渐冷下来,紫衫已经被血浸染作梅色,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,她开口道。
“我以为,你很喜欢和人论道,和谁打一场都要说心辩理,讲些废话,看在杀过你母亲许多次的情分上,才愿意在死前陪你聊上一场。
你们这种人,不是最喜欢多话吗,怎么还不领情呢?”
林斐然扶着如霰,并没有为她话里的讽刺而动容,她上前一步,毕笙身下的阵法顿时扩大。
“我这种人?哪种人?我这个年纪的人,不就是这样吗?
表面上看起来闷不吭声,其实心里吐槽的话多得不行,箩筐三天三夜都装不完,衣服不爱穿花的,剑招是要耍帅的,臭美要偷偷的。
看不惯的要说,不喜欢的要说,不理解的更要说。
杀我的我要问一句为什么,恨我的我要问一句为什么,谁来了都要被我抓着辩上几句,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开始争辩,才会得到结果。”
原本不算多言的人,此时说话却像竹筒倒豆子一样,失了几分先前的沉着,却多了几分更符合她年岁的意气。
她甚至直言:“就像你与我母亲之间的恩怨,若是我来问,绝不会让你这么‘点到为止’。
我就是这么较真,如果世间像我这种人的能多一些,我想你也不会说出那句‘世人无救’。”
“……”毕笙看着她,双唇翕合片刻,不可置信般,“有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