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在世间多年,重生轮转多次,她其实也遇见过像林斐然这样的人,但无论见到几次,她都会觉得惊诧,就像第一次见到兔子吃肉、飞鱼在天一样。
现在林斐然还试图来与她论道,她不想与这样的人多言。
恰巧,林斐然其实也不觉得有同毕笙论道的必要,她或许以前对毕笙有过好奇和不解,但此时却都散了,就像不必劝诫一只熊吃素。
毕笙的道是清明的,她没有困惑,也没有疑问,所以同道主一同轮转的人中,只有她走到了无我境。
林斐然走上前,脚下传来几声脆响,她低头看了一眼,却是那张碎开的琉璃弓碎片,晶白无暇,拿起时却有无数的棱面。
她收回目光,看向毕笙:“世上有熊、有鸟、有鱼、有兔,熊不能说鱼的活法不对,鸟也不必看不上兔。
你觉得我有病,我也觉得你有病,你射我一箭,我也还你一剑——”
林斐然拨开地上碎片,停下脚步:“事事皆清,我还有什么要与你论道的呢?争辩就不必了,我只要知道如何进入云顶天宫就好。”
毕笙听到她的话,竟然笑了一声,不是高兴,却也不像是讥讽,这声笑倒是纯粹许多。
“那我便告诉你们,咒言无用,我也不可能告诉你。”
林斐然将如霰扶上前来,看着她道:“谁说我要用咒言,你不是很好奇,为何先前一直没有让如霰出手吗?”
如霰的右手微微张开,旋起的灵风随她一道抬起,然后停在她头上。
林斐然道:“他的境界和你一样,同为无我境,若不保存实力,此时又如何有余力搜魂?毕竟神游之上的修士,神台还是有些难撬开的。”
毕笙瞳孔一缩,原本停歇的她还想再挣扎一番,却是有心无力,眼下有阵法压制,她又受了致命伤,如何能反抗?
林斐然目光紧紧看向她,这个法阵是依托如霰的境界设下的,若是他要搜魂,那么自己必定得把这个阵法解了,在此之间,会有一息的间隙。
林斐然抬手结印,下方扩大的法阵中传来一点轻响,如同锁舌被搅动一般。
细微的咔哒声传来,法阵解开,毕笙果然也看准这个时机动手,只是她不是要出手反击,而是想趁这一刻触发咒言,抹去一切记忆。
双方的动作都十分之快,她面上出现一道道金丝样的咒文,如霰却也已经攻入她的神台,撬开那尘封的记忆。
夜晚的观星台仍旧有风,凉意丝丝吹过毕笙的面颊,她的视线变得模糊,这个时候,她却撑着最后一口气,抓起膝上的白鸟,放飞到窗外。
丁仪看着那只鸟,心中忽然明悟,这鸟身中有一缕道主的神魂,在他诞生之日,这缕神也会被收回,它已经活不了太久。
用它,毕笙与他联手未必能赢,但若是输了,这只鸟今日便要消亡。
她竟然也觉得,多活一日是一日吗?
丁仪转目看去,毕笙盘坐在地,面上金纹不断向下蔓延,她的神情渐渐失色,目光却是看向窗外,看向那一抹飞走的白影。
搜魂所需的时间不长,涌入的记忆却十分庞大,如霰眉头微蹙,看了林斐然一眼,抬手蒙上她的眼,将自己所见一并传到她眼前。
眼前很快划过一片扭曲而繁杂的画面,几番跳跃变化之后,渐渐停在其中一幕,那是一片雪景。
……
耳边传来几声鸟雀鸣叫,年幼的毕笙踩在一片红水中,警惕抬头看去,却见一只白尾山雀从稀疏的林木中飞出,嘴里衔着一串红果。
如此浑圆可爱之物,旁人见了或许觉得有意趣,可毕笙不会,她周围正在翻找食物的人也不会。
一时间,雪地中的所有人都看向这只山雀,它几乎是众人眼中唯一的活物。
不少人跨过血河,踏过腐烂的妖兽尸体,踩过不成形的人头尸身,静默地靠近山雀栖息的木枝,饥饿的目光全都盯向它,毕笙也不例外。
只是她太小了,六七岁的年纪,又能抢得过谁?
她咽了咽唾沫,转身去翻地上的妖兽,想要寻出一块好肉,但或许是年纪太小,嗅觉仍旧灵敏,当即便被这腐臭味熏得呛咳一声。
声音不算大,却足够惊走枝上的雀鸟。
它受惊飞走,落下一串酸涩的红果,振翅的速度太快,眨眼便消失在密林间。
其余人全都转头看向她,目光不善,毕笙自己也觉得心头一寒,忍不住后退一步: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此时正是两界大战最为激烈的时候,仙人一指,便可断山截流,妖族一踏,不熄的火焰便烧个不停,田地被毁,家园不存,凡人比蝼蚁还不如。
他们已经经受太多年的磨难,饿了太久,眼下尚且还有妖兽能够裹腹,但又怎么够分呢,饿得太狠,有的时候,人也是肉粮。
毕笙心中颤颤,在不断的道歉中,她慢慢退入身后村落,离开了人群。
孤儿在这时是最不罕见的,能活便活,活不下便是命不好,毕笙不想做烂命人,她想活下去,在有些破烂的房子中睁眼待了半日,等到暮时,才又垂着头出去。
走过纷乱的树影,踩过冷雪,四周是和她一样在山林里寻觅吃食的人。
她原本以为今日也会空空而归,但在林中某处,她忽然看见一团奇怪的东西,泛着香味,她向四周看了看,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团东西。
这团带着肉味的东西,是妖兽吗?
腹中的饥饿催毕笙快快过去,她提快了步伐,其余人听到脚步声,便抬头看去,可那里分明空空,见没有什么,便都收回目光,找自己的吃食。
毕笙步履不停,直到靠近才停了下来,离得近了,她才发现这不是妖兽。
它像是一团飘忽的雾气,却又穿着肉做的衣服,狼兽、烈虎妖,各种妖兽混杂着团在一处,甚至还有几团兔毛。
不像妖兽,更像是将妖兽各个部位聚在一处的泥肉混合物,以雾气将肉凝结,所以才形成这么一团。
古怪,但看起来就很香。
她直勾勾盯着,突然开口:“好饿。”
这一团怪物忽然抖动了一下,好像有些惊讶,没想到她会看到自己,但也没有太多情绪,一团雾气中缓缓浮现一只富有生气的单目。
目中偶有金光划过,他静静看着她,对视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饿了就吃点罢,这应当是人的天性。”
这是一个会说人话的怪物,或许应该将他当做同类,但毕笙太饿了。
她没有片刻犹豫,立即取出一把有些卷刃的小刀,直勾勾地盯着他,然后手起刀落,割下半只融合在其中的妖狼腿肉。
那只泛着金光的眼静静看着她割肉,没有半点情绪,就像她割的不是自己一样,或许他没有痛觉?
不管有没有,她要先活下来。
毕笙没有再想,也什么都没说,她将腿肉揣在怀里,飞一般跑回家中,不敢声张,偷偷将一巴掌的肉埋入火盆中,以余烬焖熟,有点肉香都被她吞入腹中,不让别人闻到一点,
就这样,一只狼腿吃了三天,她每天都要去那处密林望风,那团怪物每天都在,仍旧没有其他人发现。
只有她能看见他。
知道这一点时,毕笙心中大喜,她能靠这团怪物活下来了,吃了一两月后,她觉得自己应该陪他聊聊。
毕竟,那句话怎么说的,仓廪足而知礼节,她父亲被人偷杀前经常念叨这句,现在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。
她不用再去寻找食物,只需要坐在这团怪物身边,然后和他闲聊。
这团怪物只有一只眼睛,却总是看向天空,于是她开口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
怪物有些惊讶于她的搭话,但也只是很短的情绪波动,他慢慢回答:“我在等日月交辉。”
毕笙眼珠转来转去,也没从天上看到半个月亮的影子:“这是什么东西?你等它干什么?”
他回答:“日月交辉,阴阳颠倒,是我可以化形的时候。”
毕笙这才看他,她打量过这一团,又忍不住咽了咽唾沫,还好她今天吃过了:“你……是妖兽吗?”
“我不是。”
毕笙此时还带着孩子的天真:“那你是什么?我看你不像人啊。”
他静了片刻:“……我什么也不是。”
毕笙暗暗在心中肯定,这个怪物肯定不是妖兽,那些妖兽总是不由自主被他吸引来,却又被他杀掉、吞噬,然后化作他的身体。
他应该是那一团雾,毕笙想。
那一次,她陪他等了许久,也吃了他许久,日月交辉始终没有来,毕笙就这么待在道主身边,艰难地度过了两界大战最激烈的那段时日。
她不能理解这个怪物是什么,但是隐隐能感觉到,他也想活下去,和自己一样。
只是他活下去不需要吃东西,而是需要别的,她也没有,所以就先让她啃一啃,让她活下去罢。
乱世之中,人命是最不值钱的,她经历过了很多事,易子而食、黄土饱肚、肆意虐杀,太多太多,就连七岁的孩子也会掏开鸟肚。
掏开的正是最开始的那只被她惊走的白尾山雀。
那是她仓廪足之后,善心大发,偷偷养起来的小鸟。
她不敢声张,只是看着地上那些被抛出来的五脏,转头跑入山林中,跑到那个怪物身边,她没有哭,而是满脸怒气,说她总有一天会把那个小孩的肠子也掏出来。
怪物这个时候倒是讲起了理:“你和他是一样的人。”
“我知道!不用你提醒!”
她讨厌这些人,但她心中也十分清楚,她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,就像她分明知道这团雾气会说话,知道他是有生命的,却还是卑劣地割下他身上的肉,吃进口中。
他从来没有拒绝过,他浑身上下,只有一只眼睛是像人,其他的都是怪物糅合成的,所以他也是怪物,她这么告诉自己。
每当她割肉的时候,他只会静静地看着她,眼中没有厌恶、恐惧或是忍耐,他没有太多悲喜,她吃一口,和路边饿疯了的兔子啃一口,在他眼里好像没有半点差别。
路过的兔子真的啃过他,那也是毕笙第一次知道,原来兔子也是吃肉的。
怪物顿了顿:“既然知道,你又为什么生气?搞不懂你们人。”
毕笙心里闷闷的,却又不知道为什么,只是哼了一声:“我也搞不懂你!”
就这样,她活了下来。
差点活了下来。
只是在某个普通的早上,她在院中用淡红的水搓洗着手上的灰烬,身后一道黑影扬起,她便没了命。
没有深仇大恨,也没有什么争执和大闹,只是有人对她起了疑心,随后在她家中发现不少妖兽的肉,想要拿走而已。
乱世之中,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和卑贱。
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不甘而又胆怯地结束,但是她又醒了过来,醒来时,她还在那片雪地中,银白的雀鸟衔着山果从林中飞出,其余人悄然靠近。
她愣愣地看着,甚至还没能理解眼前的事,但在其余人靠近时,她还是发出了声音,惊走了那只山雀。
她当即跑入了山林中,眼中满是不可置信,甚至怀疑之前的死亡只是一场梦,当她在密林中见到那一团怪肉时,心中才终于醒悟过来。
那不是梦,她又回到了过去!
这一次,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尚且是个孩子的她,开始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这个怪物,毕竟他是自己认识的唯一一个大人。
如果他是人的话。
她走到怪物身旁,破烂的衣摆差点被她搓碎,静默了许久,这个怪物率先开口打破僵局。
“你又饿了?”
毕笙很惊诧,但她捂着空响的肚子,下意识点了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