怪物不解:“饿得真快,人都是这样的吗?还是只有孩子饿得快?饿是什么感觉?”
毕笙没办法回答他,这个怪物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出现,甚至如以前一般开口问她饿不饿,他分明也是记得自己的。
她犹豫一下,心中浮现一个猜想:“是你吗……是因为你,我才回到现在的吗?”
怪物沉默片刻:“在人族的话本中,这叫重生。”
毕笙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,但是她太饿了,下意识想要动刀割肉时,却发现他有了些许不同。
怪物不再像先前那般混乱一团,虽然还是各种妖兽的肉团在一处,但那些凝起的雾气不再是朦胧无形的,它已经有了一点点轮廓,似乎……有一点像人。
毕笙心中大骇,当即割了一块肉,这才道:“你……吸收到日月精华了?感觉你变化了好多。”
怪物仍旧在看着天空:“不是日月精华,是在等日月交辉,我没有等到。变化大是因为我回到了现在,每回来一次,我就会发生一点变化。”
他顿了顿,那只单目转而看向她:“而且,或许你觉得只是一瞬,可距我上次见你,其实已经过了几百年,这么久不见,是该有些变化。”
毕笙愣愣道:“什么意思?”
怪物又转眼看向天空:“意思是你死了很久。因为在这里等不到日月交辉,所以我离开了,从大战结束,等到两界渐渐复苏,都没有等到。
所以,在临近轮回的那天,我又回来了,顺便把你带了回来。”
毕笙坐在地上,手中还捧着一块肉:“为什么……”
怪物道:“你忘了吗,你死之前求过我,说想活下去。”
毕笙仍旧不理解,她看着手中的肉,那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,静了许久,她才抬头看去:“……你是神仙吗?”
“我不是。”
毕笙追问:“那你到底是什么。”
“我什么也不是。”
就这样,毕笙跟在他身边,或早死或晚死,他都不会插手,只是这么带着她重生了三次。
每回溯一次,道主的轮廓便越明显,渐渐向人形靠近,终于在某一次,她跪下俯首,虽然还是孩童模样,眼中却再没有当初的孩子气。
“神仙大人,我许愿……我想要修行,我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凡人。”
她踏上了修行之路,成了现在的毕笙。
她发现这个怪物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,非人非妖非仙,但却像书里描述的仙人一样,无欲无求,有种说不出的宽和与仁慈。
有一日,她开口问道:“神仙大人,你做这么多……是想变成人吗?”
这一次,他不再像往日那般平淡,那一只眼睛烁烁睁开,看着她:“是,我想活下去。”
他和人不一样,他是不同的,他没有人这样的肮脏与卑劣,他只是想活下去。
她想,苍天无道,为何不可取而代之。
毕笙看着他,跪下来认真叩首:“我会帮你的……或许,你才是道的化身。”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割下的肉已经填满了一个孩子的心。
他还是那个回答:“我什么也不是。”
毕笙这一次却给出了回答:“不重要。”
至少在她心里,他已经是了。
第323章
在毕笙触发咒言的瞬间, 如霰也恰巧侵入她的神台,搜魂的速度很快,如此多的记忆, 几息间便浮现眼前,寻得的同时, 又一并让林斐然看见。
正如开始所言,他们没有太多时间, 但在看见这浮光掠影般的过往时, 林斐然心中仍不免触动。
那是一个漠冷、血腥、尸横遍野的时代,生命极重,生命也极轻, 冬日的雪还未被霞光侵染, 便已经泛起淡粉,新生之人还没来得及学会观望, 便已经拿起卷刃的匕首。
在活下去面前,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。
回忆渐渐变得缓慢、模糊, 眼前的一切也有定格的迹象。
在毕笙跪下的时刻, 彼时的道主仍旧没有肉。身, 但已经不再是各种残肢、碎肉拼接而成的团块。
那些逸散的雾气越发凝练不同,甚至已经有了人形,他抛却碎肉,断开妖兽肢体,披上了一件浅灰的衫袍,衫袍贴在白雾上,看起来有些宽大,衬得勾勒出的身形瘦高,但仍旧能看出那是一个成年人。
他没办法以障眼法幻化人形, 这道术法对他无用,他便戴上一顶同样灰白的斗笠,双手覆上一对玄色手套,又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还算粗的长棍,便以此当做手杖,撑着前行。
“不必再帮我什么。
我助你活了下来,你同我寻到了日月交辉,如此,我们之间的因果已了。
这条修行路,不必向我许愿,你如今也走得下去,这个愿望不需要我来应答,所以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,就此分别罢。”
他向前走去,或许是第一次以人的姿态行走,他看起来并不习惯,步伐也不沉稳,走得有些飘摇、缓慢。
声音也随风传来:“这一世好好活下去,有时候隐忍未必是坏事,不要再仗着能重生而鲁莽胆大,重生并不是无止境的。
过往的时间快要走到现在了,它也在追逐我,如果这一世死去,我没办法再带你回到七岁……
还想要有下一世,这一生便暂且蛰伏罢。”
他走得很慢,即便说了这许多话,也不过是七步之遥。
毕笙仍旧跪在地上,忍不住问道:“大人,你要去哪里?这一世我不想再去拜师,我想跟你一起走!”
“我吗?我要去完成我的心愿,如果我也有心的话。
尽管这个愿望只对我有利,对世间生灵并不算好,甚至对你来说也不是益事,你是有可能在世间消散的——如此,你也要跟着我吗?”
“嗯!我已经决定了,我要跟着你!你已经救了我这么多次,这一次我一定会帮你的!”
“如此,走罢。”
彼时已经不知道是毕笙的第几世,她又重新成了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,只是这一次,她没有停留在那片战荒中,也没有做出过往那样的选择。
这一次,她选择遵从本心,同道主一起走了出去。
穿着破衣的小女孩,跟在一个穿着褴褛、手执木杖的男子身后,从小到大。
那个男子浑身都被布料遮掩,没有露出半片肌肤,帷帽上坠有翻飞的符文纸,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轻雾中,谁也看不清真容。
只偶尔有风吹过时,帷帽掀起小片,露出一只泛着金光的左目。
毕笙的回忆开始闪烁,她如今触发咒言,人很快便要消散,故而回忆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。
二人只能抓紧时间,更为专注地在记忆中飞跃。
字字晦涩的咒言,如同水纹般从皮肉上流淌而下,泛着淡淡的波光,看起来像是满地散落的琉璃碎片。
毕笙整个人瘫倒在地,目光怔然看向半空。
那里,白鸟再度从天际飞回,它没有靠近,而是不远不近地在窗外徘徊,泛着锐光的羽翅上正裹挟着一点浅淡的雾气,恍惚间,似乎有一只单目若隐若现。
“……”
那是道主的天目,这道目光如此熟悉,如同以往每一次,无悲无喜,带着一种与人或妖都截然不同的静望,就像她第一次偷偷用刀割下他的腿肉时,他看来的目光。
那时候,他也只是看着她动手。
深红的血色顺流而下,染红了不知名的妖兽皮毛,这断肢看似是团在他体内,已是死物,可刀刃划过时,其上的肌肉纹理分明有片刻的收缩与紧绷。
她心中一直都知道的,虽然是碎肉拼接而成,但他有痛觉。
不过她还是吃了。
他那个时候不会责备自己,所以现在也不会为她的逝去而伤心,天地枯荣,在他眼中并无分别。
她觉得,或许只有这样的人,才能称得上是天道,道不需要怜悯任何人,也没有偏私,至少在金澜出现之前,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。
她目光转动,看向一旁抱臂凝神的女子,流转的符文金光几乎要将她的视线遮蔽,可她还是在几乎要融化的视线中看清金澜的面容。
正是这个人,让道有了片刻的偏移。
她之所以讨厌金澜,并不是因为她不知疲倦地查明真相、闯入云顶天宫阻挠他们的事,而是因为,她看到了道主对她的不同与迟疑。
如此,全然的公平中便出现了一丝不公。
这并非是因为嫉恨,她只是不能接受,不以万物为刍狗的道,还能成道吗 ?有了偏私,便有了不公,这又与人何异?
可道主不就是想成人吗?
道主之所以是道主,是因为他与人不同,有种超脱世人的平静与宽和,可他想要成人,便势必要染上人的情愫,或许还会生出人的劣根,偏私与不公便再正常不过。
这一切对以前的她来说,其实是一种困扰,金澜第一次闯入云顶天宫的时候,修为还不算高深,她之所以放过金澜,正是因为这样的困扰。
好在金澜没有活得太久,在第一次见面后,没过几年便传来金澜病逝的消息,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道主,她不想有什么动摇出现。
再后来,金澜没有重生,也定然会落得个病逝的结局,可不知为何,在她病逝之前,却一次比一次查得深,直到某一世,毕笙不得不除去她。
动手之后,她以为自己会受到惩处,便直接回到云顶天宫负荆请罪,可道主没有发怒,亦没有惩罚他。
在听闻她的死讯后,他有片刻的停顿,但也是片刻,如风过一般迅速而轻盈。
“在眼下这般境况中,她查得太多了,你动手也情有可原,起来罢,你没有做错,我也没有必要惩罚你。”
毕笙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,或许他会为了眼前偶尔飞过的一只蝴蝶驻足,可他终究是他,蝴蝶不是道,蝴蝶与刍狗有所区别,可也只是树与草之分而已。
心有微澜,转眼平平矣。
只是她不能确定,这点波澜到底会不会在日后翻成波浪,故而她在此之后竭力阻止二人相见,也甚少将与金澜有关的消息传回,只是成效颇微。
如今肉身快要消解,她几乎能感觉到身体在融化成水液,可她眼中没有半点惧意。
其实已经没什么了,她死过太多次,又重生太多次,不是没有比这次死状还要可怖的时候,像她这样的人,死亡的界限其实已经模糊,没有恐惧,没有不舍。
“丁仪。”
她开口,声音十分沙哑,见那人看来,她才继续开口。
“我的一生来来回回这么多次,早就已经活够本了,但我还是觉得,人是没有救的。这么多次,只要还有人在,世间的不公便不会消失,你也活了这么多次,难道还没有领会吗?”
丁仪走到她身前,他顿了顿,看向自己胸前:“时至今日,我也还是不能和你论道分出输赢,但有没有救,我想,我的心替我做出了选择。”
胸中无数金丝从中飞出,几乎点亮了整个内室,一旁坠倒的星象仪反射出一点铜器的钝光。
毕笙声音更微弱:“是吗,可是我的心也做出了选择。可惜,看不到道主肉。身成圣的那一日了。”
她看着那只眼,停顿数息之后,它渐渐从雾中隐没,她吞咽了下,艰难而含糊而说出一句:“保重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