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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一天一夜,或许当真只是几刻,秋瞳靠在桌旁,眼睛不时看过卫氏夫妇,心中更是杂乱心烦。
她又忍不住想,难道真如夫子所说,再无轮回?
就在这时,夫子看向门外,含笑开口:“林斐然到了,看来,这半子是她胜了。”
听到这个名字,秋瞳一刻都等不下去,猛然起身离开此处 ,走上长廊,从地上的字画投影中踏过,然后站在廊门处,向院中看去。
只见林斐然从剑上落下,身形稳当,只是形容有些狼狈,衣袍更是裂痕遍布,她手中提着一个昏迷的卫常在,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。
而如霰站在她身旁,目光望向众人,倒是三人中看起来最为得体的。
林斐然看向秋瞳,没有立即过去,而是看向手中的人,她提溜起来晃了晃:“卫常在,醒醒,再不起来我要扔你到地上了。”
手中人没有反应,反倒是他背上的昆吾剑发出几声剑鸣。
林斐然看了一眼,当真要脱手而出时,卫常在才恍然醒来,一手压住她的手腕,而后从地上起身,他看了看身上的伤痕,不着痕迹地看过林斐然。
顿了片刻,又静静盯向她,开口道:“你只会扔我。”
林斐然:“……不要学如霰的口吻说话。”
卫常在的声音又恢复如初,没有太多起伏:“为什么,你不是喜欢这种语调吗?我可以学。”
“我不是喜欢这种语调,我是喜欢说话的……”林斐然转头看了如霰一眼,他眼中却没有怒色,只有笑意。
他凉声道:“东施效颦。”
卫常在面色不变:“?我可以做东施。”
林斐然把“人”字吞回去,摇了摇头,越过卫常在向廊下走去,如霰嘴巴可比自己利多了,卫常在说话也莫名有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意思,她在中间,这种冷言就不会停下。
“走罢,还有人在等着我们。”
林斐然走向秋瞳,很快注意到她的面色不对,忍不住问道:“秋瞳,你怎么了?”
四人从廊下走过,秋瞳与林斐然在前,卫常在与如霰在后,秋瞳已然靠近林斐然,抓住她的臂弯,低声将方才堂中之事说出。
“……所以,道主轮回之事,你知道是真的,对吗?”
林斐然回道:“重生之事我知道,但他的来历,倒还是第一次听闻。”
天目之事她知晓,但她没有想到,其中还有“画龙点睛”的推测,点睛生灵,故而想要成人吗……
林斐然看了看她的面色,还是说道:“这件事还是张春和亲口说出的,他破了自己与密教间的誓言,已经咒发身亡,不在人世了。”
秋瞳停下脚步,有些讶异看去,原本轻灵的目光中竟有一抹怅然,听闻张春和的死讯,心中却十分复杂,并没有自己以前想的那般快意。
“是吗,他……下一个轮回还会回来吗?”
林斐然摇头,带着她继续向前:“你当初记的没错,这样的雷光之后,便会开始新一次的轮回,所以你在重生之前看到的便是这个。
只是如今我们对这场雷雨并不清楚,谁都不知雨落过后,到底会发生什么。
道主做这一切是为了诞生人世,如今他的目的或许快要达成,我想,很难有下一次。”
秋瞳闻言有些恍惚,这一次,她连身后的卫常在都没再注意,只是失魂般跟着林斐然向前,见她如此,林斐然也不再开口,索性带着人往大堂中去。
她心中其实还拿不准,张春和与卫常在九世师徒之事,要不要告诉秋瞳。
对她来说,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。
走入大堂,见其中站着不少人,林斐然顿了顿,终于开口。
“诸位,久等了。”
卫常在跟在林斐然身后,他本来没有太多心绪波动,但在进去的瞬间,目光便有片刻的晃动。
大堂之中,正站着一对凡人夫妇,他们原本在低语什么,听到脚步声后便抬头看来,恰巧与卫常在四目相对。
于是三人都怔然当场,一时无言。
第325章
“你……”
卫母看着他, 一时有些怔然,卫父更是惊讶,他的目光不断在卫常在与自己的妻子间转动, 然后定格在卫常在的面上。
二人的面孔如此相似,如果卫常在的神情能够再生动柔和几分, 凤目能够再多些含情,大抵就和卫夫人有五分相像。
卫夫人像是将他认了出来, 上前道:“你是, 上次见过的小仙长?”
上次她的孩子大婚时,曾在宴上见过他,明明只是一面之缘, 甚至连相貌都没看清, 但她就是凭身形将人认了出来。
卫常在没有回答,在场之人中, 除了林斐然在内的知情人外,其余人都十分惊讶。
道和宫弟子常青更是纳罕, 他来回看了许久, 忍不住道:“小师兄, 那个,乍一看你们长得还挺像的。”
像他们这样的亲传弟子,多多少少都听过卫常在的来历,若不是知晓他父母皆已亡故,怕是都要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卫常在的亲生父母……
但不管怎么说,这也太像了。
卫常在静静看向二人,唇角微抿,眼中的起伏已如烬火平息,他向卫夫人略略颔首, 旋即收回视线,眼睫压下,只道:“世间这么多人,总会有长得相似的。”
他声如珠玉,泛着一种特别的凉意,这声音惊醒了卫夫人,她此时才回神,惊觉自己可能多想,面上带起几分勉强的笑。
“看我都恍惚了,仙长确是认错了,我身子不好,能有一个孩子就已是上天眷顾,他如今正在家中等着我们,这位……小仙长,应当只是巧合。”
卫常在这时才抬起眼眸,神情已恢复如常:“嗯。我父母已经亡故了。”
只是在面对那双盈盈双目时,他顿了顿,还是敛回目光,游离的视线落到林斐然的肩头,只见玄衣上有一道打斗过的裂痕,几缕发丝在缝隙中转动,像是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一般。
他微微抬眸,恰巧撞上林斐然的视线,如同夜下清泉一般,澄澈地映出他的神情,其中没有一丝杂质,她既不担忧,也没有逼迫。
就像张春和说出真相的那一夜,她也是这样的目光。
卫常在紧绷的思绪忽而放松下来,她此时正站在他身前,从卫氏夫妇那里传来的烛火光亮刺目,被她遮挡大半后,倒是好受许多。
此时众人无声,谁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秋瞳的目光不断在两方来回,神色并不好看,她甚至开始摇头。
“不对,这不对!”她上前一步,不知想到什么,她声音飞快,“卫常在,这其中一定有误会,他们分明就是你的父母,你给我看过画像,我不会认错!”
卫常在转眸看了她一眼,双唇微张,但还是静了下来。
反倒是常青纳罕:“画像?秋瞳师妹,你是不是记错了?我听我师父说过,小师兄自贫寒之家而来,父母被妖兽啃噬而亡,怎么会有钱去画像?”
在道和宫的弟子中,他与卫常在已经算是熟悉,还曾听他说过不大记得父母的模样,如此便更不可能会有一张画像。
秋瞳双拳微握,她看向卫常在,又想到荀夫子方才那番话,心中已是在颤动:“我不会记错,我与卫常在成亲后,他便拿给我看过,我们还一起拜了画像,那绝对是真的。”
常青一怔,音调都拔高不少:“什么,你们成亲了?!”
“没有。”卫常在这时候才开口,却也只是回答这两个字。
另一旁的卫氏夫妇更是讶异:“小仙长的道号也是常在,本家也姓卫吗?怎么会……”
秋瞳正要点头,便又听到后方传来卫常在的声音:“是,巧合罢了,二位不必多心。”
卫母却没有听完,她上前几步,几乎逼近卫常在身前,他微微侧身后退,于是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林斐然。
卫夫人看了林斐然一眼,还是停下脚步,但视线却紧紧落在他面上。
她眼中倒映着卫常在的模样,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和他相像的凤目中已然浮现些许不可置信,她没有贸然上前,而是转头看向荀夫子。
“夫子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我们的脸怎么会变得越来越像这个孩子?”
荀夫子叹息,他走上前来,只道:“还请二位挽起衣袖,我想看看你们的臂上有没有一道云纹。”
这样的巧合实在太巧合,谁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,就连常青的眼睛都慢慢瞪大,今晚真是一雷接一雷,惊得他下巴都合不拢,他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心中的震惊了。
卫母与卫父不是蠢人,自然也对此有了别样的猜想,他们心急地看了卫常在一眼,急忙走到荀夫子身前,各自撩开衣袖检查。
秋瞳也不知想些什么,立即上前观看,似乎比这二人还要焦急。
林斐然看着他们,眉头微蹙,指尖轻轻摩挲起来。
从毕笙那里知晓去往云顶天宫的通路时,她便发现了一点不对,心中有所疑虑,所以将此事率先通过传声的术法告知张思我等人,请他们先行准备,故而几人才会留在此处。
可她没有想到,他们会将卫常在的父母也一并带来,但他们能够到场,的确是最好的证明。
忽而间,一只手搭上自己的右肩,既轻又重,林斐然转头看去,肩上的发丝便微微绕上那只手,如霰也一并回眸,目光落到那只手上。
卫常在垂着头,手紧紧压在她肩头,压下的眼睫颤动,看起来并不好受。
“……你怎么了?”她问道。
卫常在确实不好受,从见到卫氏夫妇二人的第一眼起,他就有种眩晕心悸之感,心湖似乎也在颤动,但尚且还能忍受。
直到卫母走上前来,以那样的目光看向他,这种眩晕顿时淤堵在喉口,然后坠坠压在心上——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,那对将他养大的父母。
想到了村落中的寒雪,想到了溪边冷硬僵死的鱼,想到了那一片漫出的血色。
村落被妖兽入侵,喊叫遍地,他名义上的父母放下了落在他身上的鞭子,尖叫着转身抱起幼子在屋中颤抖躲避,彼时的他已经认识张春和,甚至知道他就在村外的竹林中。
可他没有去,他就这么站在墙角,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,眼中没有惊惧、厌恶,只有漠冷与麻木。
他看着他们被兽蛇拖出,一口吞吃掉一条腿,看着妖狼跃墙而入,如同咬下一颗脆瓜般,爽快吃掉其中一人的半个头颅,又有火鸟从半空掠过,利爪抓走了露出的肥肠。
他有黄符护体,不受侵扰,但他只是这样看着,直到血色漫至脚下,终于,连呼吸变得冷凝起来。
尘封已久的回忆再度涌来,幼时的过往就如同冰窖中腐烂的瓜果,腥冷恶臭,但他就是吃这样的东西长大,从不觉得有异。
方才那个女人的目光,就像是浸满了绫罗的水,明明哪一处都十分柔和,但泼到他身上时却十分滚烫。
他不习惯,不理解,甚至有种几欲作呕的不适。
“慢慢……”
他压着林斐然的肩膀,喘|息一声,像是终于恢复一些。
“不要让他们知道,我生来就是一人,他们的孩子也不是我,不必再与我有什么牵连……他们已经有自己的生活,有自己的孩子了,不要告诉他们……”
他几乎是只有撑着林斐然,才能继续站下去。
遗失多年的孩子再度相逢,如此温情的戏码,他却没办法接受,但这里的人都不会理解他,只有林斐然知道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饥馑太久的人,早就已经潜移默化变了身心,没有办法再吞下珍馐。
林斐然看着他,默然片刻,不知在想些什么,片刻后,她又转眼看向正在检查的荀夫子,于是开口:“夫子,他们身上应该是有这样一道云纹的。”
话音落,她感到肩上的手攥得更紧,但她没有回头去看,不出几刻,荀夫子果然在两人臂膀上找到那道云纹,只是印记十分浅淡,若不细看,几乎不会发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