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夫子眼中反而带上几分不可置信:“……的确有,竟然真如你想的那般。”
林斐然颔首:“查出来云纹就好,不知夫子是如何知道他们的?我记得我先前传回的信件中,应该没有他们。”
“你是在替人问话?”
荀夫子从方才的惊讶中回神,他看向林斐然身后的那个人,叹息一声,取出一卷简单的书册,封面无字。
“就在几日前,我们收到一本手札,这是张首座的信鸟带来的,是他自己写的札记,托我们将转交给他的两位徒弟。
书中还夹了一封悔过信,信中倒是将原委都说了出来……希望我们不要将他一人之过,牵连至整个道和宫。”
林斐然一顿:“两位徒弟?”
荀夫子颔首:“是,还有他的大弟子常英,我们不久前已经联系上他,过不了多久,他就会到太学府来。”
他看了卫常在一眼,还是将手札递到了林斐然手上:“悔过书我们收下了,但这本手札还是交还给你们罢。”
几日前正是张春和亡故的日子,林斐然看向手中的札记,这才了然,想必信中已经提及将卫常在与另一个孩子交换的事,难怪他们会知晓卫常在的父母在何处。
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,将手札收在芥子袋中,随后道。
“他们是凡人,暂无自保之力,原本就不该被牵扯进来,既然确定有云纹,便派人将他们送回罢。”
荀夫子见卫常在神情不适,并无震惊,显然是早就知晓实情,而且不打算相认,既如此,他也不会强求。
他还未开口,卫夫人便立即道:“等一等,夫子!你们还没告诉我,这容貌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原因很简单。”反倒是林斐然开口回答,“有人更改了你们相貌。”
卫氏夫妇还没反应过来,秋瞳先问出声,她抿唇上前:“什么意思?”
荀夫子看向她,还是说了出来。
“在许多年前,曾有一人去到你们家,以术法更改了你们的相貌,顺带模糊了你们及周围亲眷的记忆,时日一长,你们看惯了这张脸,便也想不起从前的长相了。
不久前,施法之人亡故,他留下的印记自然开始消散,你们的真容方才显现。”
卫母已然是出了冷汗,唇色更白,卫父讶异道:“你是说,这才是我们二人原本的模样!”
卫夫人已经转头看向卫常在:“第一次见到他,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,那他……”
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现心头,众人皆凝神屏息看去,卫常在却没有抬眼。
卫父已是大骇,又有些糊涂:“可我们明明只有一个孩子,难道这也是记错了……我们其实有两个孩子?”
众人心中一惊,已然想到换子一事,但谁都没有开口。
秋瞳更是觉得混乱,忍不住道:“为什么,他为什么要这么做,明明是他最看好的弟子,为什么要带走……”
卫母看向卫常在的眼中已经带上水光:“我的孩子……”
其余人神态各异,看向卫常在的目光却都带着善意,常青尚且只有十五六岁,眼眶顿时泛红,吸着鼻子道:“小师兄,你终于也有家人了……”
只有卫常在不同,听到这一声呼唤后,他几乎浑身泛冷,过往的一切不断交织眼前,好的坏的,全都杂糅成一种没有界限的灰色。
恨不出,爱不得,要不了。
他忍不住后退,几欲作呕地弯下腰,扶在林斐然肩上的手下滑,只能堪堪撑在她的后背,整个人几乎隐匿在她身后,如同溺水者一般,只能靠她的一点衣角止住下沉。
卫夫人已经泪如雨下,快步上前来,只是在快要靠近时,却发现自己越不过眼前这道身影。
她抹去泪水,仰头看去,眼前的少女身量不低,几乎高自己半个头,在众人都沉浸在认亲的感慨中时,她却是眼神最清明的那个。
仍旧是如同一汪月下清泉,却清冽地浇在自己身上,瞬间让她清醒几分。
林斐然神色未变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就这么横亘在二人中间。
“你们只有一个孩子,这一点没有错,但——”
众人转头看去,却见她以一种十分坦然的态度抬起手,在众目睽睽之下结印,不出片刻,一道复杂的法阵便在她掌中浮现。
“我不知今日会将你们带来这里,但来了也好,无论是为了验证我们的猜想,还是解开你们心中的结,都没有坏处。”
就在失散多年的母子即将相认的催泪时分,悲情的气氛就这么终结在林斐然的手下,戛然而止。
她看向卫夫人:“有时候,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,未必是皆大欢喜的好事。
你们在此之前,有亲属、有孩子,过着想过的生活,不曾欠缺什么,在知晓这一切之前,有他没有他,其实没有差别,但他不一样。
在我看来,此时有权利选择要不要相认的人,应该是他。
他的选择是什么,你们应该看得出来。”
卫夫人怔忡看她,此时眼尾湿红,倒是更像卫常在了,她又看向林斐然身后,见不到人,只能听到那点压抑的喘|息,那是痛苦、抗拒的声音。
她心中一痛,却也没有再上前。
林斐然继续道:“这是我母亲当年为了封印我的记忆,落下的法阵,我亲自试过了,效果很好,不如你们就将今日的事尽数忘了,一切恢复如初。
若他日后想认,自会去找你们,如果没有,那便没有罢。”
闻言,卫常在睁开双目,看向她。
卫夫人的神色恍惚起来,短短几刻钟内,竟有如此的起伏,她心中隐隐作痛,可在看到卫常在的身影后,她垂下双眼。
“……好。”
卫父上前扶住她,不赞同道:“夫人——”
“好。”卫夫人仍旧开口,“这位小仙长说的没错……我等他来。”
林斐然原本也只是要一个象征性的许可,就算他们不同意,她还是会动手。
世上有诸多道理,其实没有标准,她更信自己心中所想,这一场阴差阳错中,最大的苦主只有两人,其中一个就是卫常在。
他当然有选择的权利。
林斐然抬起手,在两人脑海中设下阵法,封印今日的事,并为他们容貌改变一事融了个合理的解释,如此,记忆便有了变化。
不出片刻,两人双眼一闭,倒下的瞬间被她接住,然后扶到一旁的座椅上。
常青年纪尚小,暂且还不懂其中的无奈,他与卫常在熟悉,和林斐然自然也不陌生,于是上前问道:“林师姐,你做什么,他们、他们要相认,小师兄要有父母了!”
林斐然直白道:“他看起来是想相认吗?”
常青转头看去,卫常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双目,额上渗着薄汗,面色并不算好。
林斐然没有多言,只说了一句:“如果回头只会让人痛苦,那就不必回头。”
卫常在睫羽微颤,静默不言,但他绷紧的脊背已然松了下来,发麻的指尖微颤,心中波涛渐渐变得平静。
然而如他一般怔忡的,还有站在一旁的秋瞳,她看着眼前的一切,不知想到什么,瞳孔微颤。
林斐然转头看向众人,步入正题:“今日将各位聚集在此,或者说,将收到云纹的人聚集在此,只是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推测。”
她转眼看向荀夫子,行了一礼,问道:“夫子,今日情况如何?”
荀夫子再度将悬在腰间的毛笔取出,他眼中划过一道光芒,似有重重影子在其中游动,如同水纹一般,就在此时,他执笔绘过,一道虹光从中逸出。
他绘出一幅画卷。
林斐然转身看过,心中悬起的大石渐渐放下,她看向一旁怔愣的秋瞳,出声打破她的出神。
“秋瞳,你来看看这幅画。”
秋瞳蓦然被叫住,于是上前去,只是步伐有些轻飘,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到画卷前,视线僵硬地看去。
画中人影攒动,赫然是先前众人同聚在此的场景,而这些人的头上又都浮现着各自的身份与姓名,就连她都在其中。
【秋瞳,青丘狐族,与卫常在曾有情缘】
秋瞳移开视线,目光从其他人面上扫过,眼瞳渐渐扩大,她转头看向林斐然:“他们……”
林斐然道:“这些人你全都认识,而且还算熟悉,对不对?”
秋瞳喉口微动,她舔了舔唇,道:“是,我都熟悉。”
其余几人也凑过来,都在画中看见了自己的相貌,泡棠看了秋瞳一眼,有些疑惑道。
“我与秋瞳姑娘最多就是在飞花会见过一眼,倒是算认识,但是熟悉……”
“你们的确熟悉,甚至还算得上好友。”林斐然出声,转眼看向泡棠,“不过不是在这一世。”
林斐然看向画卷中的人,抬起手,一点灵光浮现,随后每一张面孔上掠过:“秋瞳,我只知道名字,却不如你熟悉他们的模样,不如你来说说他们与你和卫常在的关系,就说你的‘上一世’。”
秋瞳似是也想到什么,明白了她的意思,气息都有些颤动,她看向那点灵光,手握紧裙侧,顺着灵光拂过的人面缓缓开口。
“泡棠师姐,是我刚拜入道和宫不久,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遇见的。
那时候,我被困在沼泽幻境中,正与妖兽搏斗,力有不敌,恰巧撞上了她和仲成师兄,是他们把我带到卫常在身旁,不然,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。
这个是陈平道人,是我们当初坠下山崖时遇到的避世医者,是他带我们去往花谷,见到了天行者,得到了破境的指点。
这个是陀飞星,来往两界的行走商人,狐族祸乱之后,是他带我们去了妖都,也是他寻到了人脉,帮我们见到如霰,这才能取到胭脂丹救我父王……”
秋瞳声音一开始很急促,但慢慢说下去,起伏的音调便开始平缓。
画卷中有十几人,很多都是林斐然从未见过的人物,可秋瞳却能如数家珍一般,将每个人的名字、身份,以及过往全都说得一清二楚。
泡棠听完她的话,颇有些讶异:“秋瞳姑娘,我们应该没见过你?”
秋瞳顿了顿,看了卫常在一眼,只道:“因为那是上一世的事了,这一世发生的事全都不对,我们还没来得及遇见。”
常青大骇:“秋瞳师妹,你是说……重生一事难道是真的?!”
秋瞳收回目光,却没再回答,她转头看向林斐然,说出自己心中猜测:“你让我一一指认,是因为……你发现他们都是和我有关的人?”
“是。”林斐然点头。
在众人注视之下,林斐然从芥子袋中取出自己当时画出的那张棋盘,盘上棋子错综复杂,不停被勾画抹去,最后倒是形成一个十分特别的局势。
周书书等人上前观棋,只见一片白子之中,竟有两枚黑子占据了“眼”的位置。
明明阵营不同,它们却没被白棋围吃,反倒是以其特殊的身位,为周围的白子留出一处极为重要的气口。
有了这处气口在,白子无论如何被围困,竟然都能余下一条生路。
林斐然指着棋盘道:“我将过往发生的一切,全都推演成这一盘棋。
我执黑,是因为这棋局的第一步是我先落下的,或者说,是我这枚棋子发生变化,所以局面重开,我成了落下的第一颗子。
道主执白,是因为他是后手。
推演过后,便得到这样一盘棋,而这两颗子,就是你们。”
林斐然声音未变:“这一枚是你,另外这枚,是卫常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