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斐然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,尤其是在面对道主这样的敌人时,她不喜欢掉以轻心,更习惯于将对手的一切消息记在脑子里。
不管是弱点、惯用手法,还是思维方式。
知己知彼,方可百战不殆。
眼下云顶天宫的路是找到了,其中的境况也可以从蓟常英等人那里拼凑、推断出来,所以现在最重要的,就是找出道主的弱点。
她心中比谁都清楚,对上道主,或许只有一次一击毙命的机会,而她对他所知太少,今晚的相见是必定的。
她甚至怕自己推测有误,道主今夜其实不打算来见她——好在他来了。
两人对坐,中间是一方带着旧痕的棋盘,盘上线条纵横,与林斐然自己之前绘出的棋局又有不同,此时的棋局中个,她的黑子已经率先落下数步。
这是一盘棋,却不真的只是一盘棋,不是你下一手,我再接一子的棋局,在同一时间内,会有数枚棋子落下或是被吞吃。
但在更早在之前,林斐然还未意识到有这盘棋局的时候,道主就已经预先下了许多步棋。
他坐在对面,摩挲着手中的棋子,忽而开口:“这句话我今夜已经说过很多遍,但现在还是要说,我今晚不是为了杀谁而来,只是想在一切终局之前,与我素未谋面的熟人见上一面。”
他静了静,却将手中的棋子收回。
“这盘棋,我没有落子的地方,早在今晚之前,你就已经把我能走的棋路断了。不过你也一样,你的棋也几乎被堵死其中。”
他并指点上其中一处。
“现在,你我之间的气口都在这里,僵局已成,便没有落子的意义了。”
他果断将棋子放回棋篓,抬眸看向林斐然。
“我一直以为,能够发现我,将我逼到今日的,会是那些成圣的人,可他们没有,最后走到我面前的,竟然是你。
从发现你有异样的那天开始,我便以为你不会走到今日,可你走到了,但我竟然也不觉得惊讶……人都是这样的吗?”
林斐然不答反问:“你觉得自己现在是人了吗?”
听到她的问话,道主笑了一声,很轻很快,如同蜻蜓尾点起涟漪,转瞬即逝:“是啊,我现在是人了吗?有人的皮囊就是人吗?我觉得不是,当人,我还有很多要学的。”
金澜走到一旁坐下,他的目光微动,若有似无看了她一眼,又收回。
他看着桌上的棋局,只见那被黑子围攻的中心处,正放着一枚断气的白子。
“你分得很清楚,毕笙就没有你这样看得开,她总是会下意识把我当成人,只是因为我会说话,会思考……
我以前会觉得困惑,但现在却有些感悟,或许,这是因为她敬重我。
如果我是一只狗,一只猪豚,她也还会是这个态度。”
他抬手,将那枚被围困的白子捻起,放回自己手边的棋篓中。
林斐然摩挲着指尖,还是趁这个机会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:“既然你已经有了轮转珠做成的身体,往后以此行走人间就好,又何必再落下那样的雨?”
道主佯作沉思,随后撩开衣袖,屈指敲了敲手臂,手中凝出一柄雾刃,利落划去,皮肉上很快裂开一道浅痕,只是从中渗出的不是血,而是不断逸散的凝雾。
他抬眼看向林斐然:“你把这个东西叫做身体吗?”
他松手,雾刃散开:“我想做的,是伤了会痛、冷了会颤、饿了会哭的人,真正有血有肉的人。”
林斐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容,但也没有露出任何嘲讽。
道主的目光落到金澜身上:“人与人相爱,然后结合,于是便有另一个人诞生,人就是这样简单被造出来的,可如果不是人呢?
林斐然,你知道一个不是人的东西,要怎么才能成人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林斐然自然这般回答,但在道主开口之前,她却敲了敲桌面,于是周遭的云雾汇拢,凝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孩。
她道:“但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成人的。”
要想找出道主的弱点,林斐然自然极其细致地分析过,一番推演下来,自然便能找出他成人的奥秘。
林斐然看向这个婴孩,升腾的云雾开始翻涌。
“人之所以能够成人,首先便是要有一副身体,而你以轮转珠代替,造出了眼前这副空有其表的躯壳。
看似有皮有骨,甚至还有附着在之间的血肉,可这都是枯骨、腐肉。
再往下,便是无法凭空捏造的经脉,人的不够好,所以你命人四处搜寻天地灵脉。
如此一来,皮肉血脉都有了,剩下的便是一口属于人的气机。
气机流入,血肉俱活、百脉皆通。
可你根本就不是人,要想逆天而行,区区一点怎么够,要养出你这样一个‘人’,自是得天下生灵气机皆入,所以有了这样一场将落的雨。”
林斐然张开的手忽而一握,那团雾气便在她掌中消散,她抬眸看向眼前之人。
“我说的对吗?”
道主面色敛下,似是有些惊讶,但也没有否认:“你说的没错。”
林斐然摩挲的指尖一点点捏紧,所有的草蛇灰线全都浮现,她想要将这些零碎的消息串联一处。
“你之所以用轮转珠、天地灵脉以及世人性命和我打赌,便是因为那时候就看出我是变数,索性破釜沉舟。
若我赢了,三物全都在我手中,你也不可能再活。
可我若输了,便能趁此机会夺得三物,还能连带着我一起除去,再无后顾之忧?”
道主看向这盘棋,此时目光便有了些变化:“是,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,就意味着这是一场没有余地的棋局,你死或我亡,仅此而已,我们的赌局自然也不必留有后路。”
林斐然一时默然。
道主又继续道:“不过,有一点你猜错了,我不用人的灵脉,并非是不够好,而是因为不够用。
我不是真正的人,你们的灵脉换到我体内,没办法支撑太久,很快就会干枯,只有从天地中诞生的灵脉可以长久不衰。
如今它又与你的灵脉融合,对我而言,才是正好。”
他的目光看过林斐然腕上的青色脉络,又看向自己腕上,那里没有人族一般的血脉,只有一片了无生机的瓷白。
“轮转珠不是什么宝物,它只是从我这不成型的体内炼化出的一颗珠子,你也可以把它看做我。
当初,借着丁仪想要天下皆平的愿景,我把珠子交到他手中,然后被他亲手放入第一位人皇的心口。
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血脉搏动的滋味,很奇妙,只是那次之后,便再也没感受过了。
我想活下去,想试试做人,有错吗?”
金澜眉头蹙起,她侧目看向林斐然,她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气恼。
林斐然在心中分析着他方才的话,嘴上却也不饶:“自然没错,每个人出于心想做的事,旁人没办法去论对错,你想活,想做人,对你而言,自然是天经地义。
可你想活,旁人便活不了,这就没道理了。”
道主只道:“弱肉强食罢了,从大战的时候开始,不就是这样了吗?世上没有这么多讲理的事,谁活下来,谁便是道理。”
他拂开这盘棋局上的薄雾:“毕笙总说我就是天道化身,但我知道自己不是。有时候我也会好奇,是不是真的有天道,若不然,在我即将功成的这一世,怎么会有一个你出现?”
“难道这是属于我的命?”
他顿了顿,兀自翻过这一句话,看着林斐然与金澜二人,扬起一个不算熟练的浅笑,很快又淡去。
“说起来,你们倒还算是我很熟悉的人了。”
他的目光落到金澜身上,停了片刻,又转到林斐然面上。
“我很少和人这样闲聊,今晚时间还长,便说一说罢。有的事,总忍不住让人知道,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绪。”
林斐然与金澜对视一眼,谁都没有开口打断,只是二人无声靠近,坐在一处。
道主继续道:“你们应该听说过,当初两界大战时,曾经落过一场雨,一切罪孽和污秽,都在那场雨中消弭殆尽。”
林斐然接话:“你是在那场雨中诞生的?”
“不是。”
道主放下竹杖,回忆般开口,只是声音仍旧淡淡。
“或许你们不知道,其实在最初的世界中,是没有这样一场雨的,两界大战时,重复的只有不会停止的杀戮,而那时候,我已经在世间轮回许多次了,只是尚且没有太多意识,只有懵懂的感知。
直到第一次落下那场雨之后,我才真正有了“意识和自我”。
那场雨之后,我学会了思考。”
“一旦开始思考,就忍不住开始想,我是个什么东西。”
林斐然听到此处,忍不住开始回想原著,书中虽然提过两界大战,但的确没有特别提起过这样一场雨。
道主看向这方棋盘,话语也开始缥缈起来,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同人谈论,他扬手一挥,另一方雾气凝成的棋盘出现在二人之间。
“另开一局罢,我还是想试试手谈,曾经听人族圣人说过,以棋见心。我没有心,不知真的下起来,会是什么样。”
对林斐然来说,这盘棋才是真正的试探机会,她毫不犹豫应下,如同最开始一般,在天元位落下一枚黑子。
道主思索片刻,在另一处落下一枚白棋。
他继续道:“人也是一样的罢,一旦开始思考,就会有很多疑惑。只是你们已经是人,所以想得会更深一些,比如什么是生命、意义、理想。
但我想不到这么多,我只能先思考‘存在’。”
短短几句话,二人已经落下数枚棋子。
他终于放慢速度,开始思索棋局。
林斐然倒是已经敏锐地嗅到其中异状:“这么说来,轮回其实不是你发动的?你也是在无意识中被拖入其中?”
道主终于落下一枚棋子,林斐然垂目看去。
正如他方才所说,下棋真正的乐趣不是输赢,而是对弈途中的路数,这便是以棋见心。
缜密的人,落一子会先想好接下来的五步,鲁莽的人只会看着眼前的气口,狭窄的人困于开路,胸怀宽广之人却走得很是散漫。
这是林斐然摸清他的好机会,可走到现在,他全是十分奇怪的走法,如果是常人,大抵不会这么落子。
林斐然正揣度棋子时,道主却回答她:“我知道你想试探什么,局势已经走到现在,既然敢来见你,我便不怕被你套话。
轮回的确不是我发动的,在我还没有生出真正的意识之前,我只能感知到它一次又一次地在重复。”
没有自我的时候,每一次回溯都是被动,但当他生出意识,开始思考时,一切便都开始清晰起来,他感受到了时间流逝、听到了外界的声响。
之后,这个世界又走到了临界点,于是他再一次回到过去。
林斐然落子的动作一顿,她抬眸看去:“临界点?”
道主颔首:“你们或许都以为,回溯是我促成的,但其实是这样,却也不是这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