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世界自有一套运转法则,每次到某一个点时,一切便会溯回,重头再来,也是这个时候,我发现每重来一次,我的思维便会清晰一分,同样的,溯回的时间点也会更向前一步。”
他想了想,好心地打了个比方:“就比如,我第一次可以从后天回到前天,但第二次,就只能从后天回到昨天。”
林斐然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,溯回的时间在改变,在渐渐靠近“现在”,这样的溯回是他不能控制的,他唯一能控制的,便是带人一起重复这道无尽的轮回。
她还没有落子,道主便屈指敲了敲棋盘,示意她快些,可林斐然没有理会,她问道。
“你说的临界点,是不是这道雷云?”
道主却没有回答:“你总要听我说下去,这是我的故事。”
林斐然看了他一眼,只得落下一子,等他开口。
道主继续道:“那场雨之后,我虽然明白了思考,但我仍旧是混沌的,我只是意识到了‘我’的存在,却还是什么也不明白。
直到某一次,有一个修士误打误撞进到我的领域。
我下意识想将他同那些气机一起吞吃,毕竟,像他这样误入的人也并不少,那时候的我,是分不出人与气机的区别的。
可这一次,这个人逃了,我输了。”
他落下一子,扫过棋盘上的局势,抬眸看向林斐然,右眼紧紧看向她的左目:“这是我第一次没能斗过修士,但是他也丢了一只眼睛。”
金澜看着他,林斐然想到先前那位丹书中的前辈,于是心下了然,这倒是和那位前辈说的吻合起来。
道主继续道:“那时候,我不知道这是一只眼睛,或者说,我不知道什么是眼睛,就如同吞吃那些气机一般,我将它吃了下去。
然后,我有了一只单目。”
就像诞下的婴孩一般,他在一阵奇怪的感受中,第一次睁开双眼,看到了这个世界。
正如荀夫子所言,灵物一旦有了眼睛,便有了“神”。
有了这只天目之后,他就像是终于被人点化启蒙一般,思绪不再混沌,神台渐渐清明,如同每一个人拥有眼睛的生灵,他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,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、看向大地、看向目之所及的一切。
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星光,什么是日月,什么是生灵。
“这只眼睛,能够看到世间任何一处地方,看到风雷、花草,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。
看见,就会模仿。
我看到人痛苦,看到人欢笑,但我不理解,我试着模仿他们,但这时候才发现,我只是一团雾,人族口中的雾。”
道主抬手抚过右眼,语气仍旧平淡无波,仿佛说的不是他的故事。
“其实那个时候,我还是没有想太多,因为我不是人,我没有疑惑、好奇和‘想要’。”
他就这么看着一切演变,看着人生,看着人死,然后一切又开始重来,熟悉的人重新在定好的时间诞生,再度发出第一声哭嚎。
就在这样一次次的轮回之中,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。
“我发现,人与人是不同的,不是身份地位的不同,而是根本的差别,我发现,似乎世上所有的一切,都在围绕着他们两个人转的。”
他指向盘中那两颗棋子,那是秋瞳和卫常在。
“当他们出生的时候,好像世间的一切更加鲜活起来,如此生机勃发,我没有办法和你形容那种差别,只有看过的人才会知道其中的不同。
但直到他们成婚之后,一切便又开始走向凋败与凝滞。
然后到某一个时间,世间的人和事似乎不能再往前推进,于是又开始溯回。”
听到这里,林斐然的手已经停下,她眉头蹙起,思索着道主说的时点,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猜测。
这个时点,难道是因为走到了书的尽头,所以一切没办法再继续,于是开始重复?
如此说来,道主应当不知道《卿卿知我意》的事……
道主不在意她的出神,径直说下去。
“发现这一点很有意思,我开始观察他们两人,一遍遍看着他们出生、长大、成婚,如同定好的轨迹一般,连说的话都没有半点差别,然后一切又会戛然而止,重头再来。
渐渐的,我开始体味到什么叫做无聊,我不再看他们,转而观察起其他人。
直到有一日,又有一个人闯入了我的领域。这一次,我没有吞吃,而是无聊地看着她在领域里走来走去,找出去的办法,然后开始搭建屋子,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中,撒下了种子。”
林斐然目光微动,侧目看了身边人一眼:“……是我母亲吗?”
道主应了一声。
金澜却皱起眉:“我第一次与你相见时,那处秘境中已经有许多灵宝……”
她突然反应过来:“啊,你是说在很多世之前?”
道主点头:“我的秘境随我一起,不受这溯回影响,在我们最开始相见时,你的确是这么做的,所以说,我们认识了很久。”
他看起来还像再说什么,可金澜这时却没有再接话,道主静静盯着她,数息之后,才移开视线,自顾自开口:“总之,我们很熟悉。”
他转向林斐然,继续道。
“你母亲很吵,在我的秘境里挖来挖去,烦人。
所以没过多久,我就把通路打开,将她扔了出去。
在这样一次次的轮回中,我转而观望其他人,我看过很多人的生活,或许是看得太多了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心中渐渐有了疑惑,有了不解,有了好奇。”
他想,做人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呢?
想试试。
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欲望,然后就带着这样的执着,走到今日。
“毕笙死后,她的灵脉会归我所有,这是我们最开始定下的约定,我帮她活下去,她将灵脉献给我。尽管她的灵脉撑不了几日,但这点时间取回你体内的灵脉,也已经够了。”
像是终于倾诉完,道主站起身,他执起竹杖,打算缓步离去。
“丁仪撑不了太久,雷云不是凭一人之力能够拦下来的,待你梦醒之后,那场雨便会落下。”
“如今,三物只余其一。
什么时候取够气机,这场雨便什么时候停,雨落之后,我便也能够真的成人,一切已经走到最终,一切……总要有个结束。”
就在他的身形即将隐退时,梦中忽而现出一道金网,金澜现身在前,手中金丝游动,眨眼间便将他离去的身形拦下。
道主脚步一顿,回头看林斐然:“这可是在你的梦里,你的神台之中,真的要动手吗?”
林斐然没有理会他的疑问,只是抽剑出鞘,静然道:“这是我与你比过的第二剑。”
话音落,她再度奔袭向前,身法同上一次相比,更显得娴熟精妙,一息之间便已经到了这道灰色身影之前,剑刃上旋风乍起,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生涩。
道主看去,淡声道:“定风波啊。”
他身形诡谲地避过这一剑,抽空转目看向金澜,然后将手中的竹杖笃笃敲了几声:“知道我为什么用竹杖吗?我们第一次相谈甚欢时,你便念过这句诗。”
【腿折便折了,撑着这个,信不信我照样能在你的秘境里挖出宝来?你懂什么,这叫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!】
【是团雾气怎么了,我看你就很有慧根,说不准就有成人的一天!】
【做人多好啊,躺着是一天,玩闹也是一天,苦是一天,笑也是一天!】
金澜神情微怔,交织出的金网有片刻的疏忽。
道主趁机从中脱身,声音不停:“没想到兜兜转转,你还是用这首诗谱出了一部对付我的剑法——人啊,多有意思。”
他回身的瞬间,便迎面对上林斐然专注的目光,乌发如网般散开,那双清泉淬过的眸底映出他的模样。
一道剑光划过,眼前的身影便被分作两半。
道主有片刻的迟缓,但目光一转,视线又落到她身上。
他意有所指:“这一剑不够的。”
林斐然收手回剑,她看向刃面,再看向正渐渐消散的两半身形,出声道:“至少这一次没有再脱手。”
“但你心中知道,这不是我的弱点。”
话音落,他的身形彻底消散。
梦境中的茫白也开始退却,临醒前,她看向金澜,上前一步道:“没有你,他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”
金澜一时默然。
如同瞬间坠下一般,林斐然从梦中醒来,她立即睁眼看去,身边已经没有金澜的身形,她微微抿唇,摸了摸剑鞘,定下心神。
“怎么样?”耳边响起如霰的声音。
林斐然看向他,摇了摇头:“我再想想。”
但就在这时,殿堂外忽然传来几道高声惊呼,林斐然当即起身,却有片刻的晕眩,她垂眸扶额时,恰巧对上卫常在的目光。
他就坐在一旁,视线落到她身上,右手微微攥紧。
林斐然还没来得及细看,便见荀夫子推门而入,神色匆匆,他的目光在众人中与林斐然对上。
在他身后,原本消匿的雷声再起,电光烁烁,承托的金网崩裂大半,雷云重聚,潮意再来。
第328章
“斐然——”
荀夫子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匣, 正出声呼唤林斐然,但还未说出下文,便被屋外突如其来的雷鸣打断。
这声音像是闷了许久终于爆开一般, 来势汹汹,似震雷, 似嗡鸣,似山风呼啸!
天幕中一道银白的电光划过, 内室骤亮, 将所有人惊骇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。
林斐然与荀夫子来不及交谈,她立即拨开桌案和木凳,撞出几声散乱的响动, 二人一道快步走出,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天际。
那原本被金网承托的云团,此时却又凶相毕露, 雷电如同蛟蟒一般翻身,在整张金网中拱动, 网面便如同兜住巨石一般沉沉坠下。
金丝急速收紧, 被拉扯得几乎只剩一点不甚醒目的微光, 如同即将破弦之弓,摇摇欲裂!
林斐然仰头看去,潮湿的风从眼前吹过,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冷意。
她身侧一道墨痕乍现,师祖的身形浮现,他看着这样的天色,眉头微蹙。
荀夫子见状更是一惊:“这……难道是丁仪出事了?!”
他将手中的宝匣放下,匆匆取出一块传音令牌,捻诀过后, 对面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:“夫子?”
荀夫子立即道:“饮海真人,我记得你先前说自己赶往洛阳城了,眼下情况如何?”
穆春娥的气息并不平稳,话语间有些吃力:“不如何,我途中遇上密教作乱,便耽搁了些时间,赶到此处时便见丁仪的气海涌动,神台凋敝,金丝将断……